輕科幻丨洄游10

本投稿為小說《洄游》的第十部分。全文已經寫完,共五萬五千字。現嘗試分篇放出。

本篇摘要引號部分引自《遺落的南境》。

10

確切來講,是『我』出現在德洛麗絲的記憶中——這是德洛麗絲的雙眼所見,雙耳所聞。我正被困在一具不能操縱的身體中。

記憶本身也並不清晰。或許是受到事故的影響,所有出現在我眼前的圖像時間極短,邊緣模糊。有些物體甚至失去了時間和空間上的連續性。晚宴上,一隻玻璃水杯的位置短暫閃現了一個塑料卡通杯。那時間極短,像是塑料杯明白自己不該出現在這個場合於是匆匆逃走一般。

越是不重要的細節,在視野邊緣變化的程度就越大。我感覺自己正置身於最古怪的夢境中。

德洛麗絲正在和其他首批接入者交談。逐漸地,我理解了眼前這景象的實質:她正同其他人一起慶祝完全擺脫物理身體後的新生。所有食物、飲品、剪裁得體的禮服,都只存在於意識之海中。正和她說話的人眼睛從淺褐色變為褐色,又變為黑色。從他嘴里說出來的話聽上去像是加了太多腳注一樣難懂:

「德洛麗絲/調停者/局外人,恭喜你/您,原型世界/腫瘤已經落成/誕生,人類社會將迎來新的紀元/錯誤/毀滅。」

他的五官融化在皮膚中,皮膚融化在空氣中。視野焦點之外的其他許許多多人也作同樣變化。他,和背景中的其他人一起,像灰色的廢液一樣,消失在空中突然被拔掉塞子的無形下水口中。

影像停止,我回到洞窟中。德洛麗絲的影像仍然從上方俯視著我,我試著伸手去確認它的存在,影像表層在物理干擾下微微波動,我感到被燒灼過的金屬顆粒狀的表層。

「開始導入記憶。」

建築扭曲了,天空和樹梢混在一起,公園和鴿子混在一起。視野中的接入者正和其他接入者交織在一起,成為灰白色的腫瘤團塊,黏菌一般用伸出的菌絲附著在周圍已經無法區分出物體邊緣的環境中,被融化的物體被細小的菌絲一點點吸進團塊中。『我』——德洛麗絲飛快地奔跑著,一邊躲開那些曾經是接入者意識體的腫瘤,一邊四下張望。仔細看,這些腫瘤團正吞噬整個意識之海的空間——地面、樹木和天空不斷被菌絲吞吃,團塊和團塊之間的空間被吞噬殆盡後,僅僅挨著的兩個團塊便融合在一起。

視野中出現一個男人的意識體,他沒有和其他人融合,但卻像融化在地面上一樣——他的身體和地面之間有著無法割斷的菌絲。

我聽到『我』向他提問,問題本身在說出口的同時喪失了意義。

「這是凋亡/成為一體/誕生。」那人的臉在微笑和恐懼之間不斷跳頻。「我感覺這一切都不可理喻/理所應當。你為什麼還能自由活動/離群索居?快逃/快來吧!」

影像停止,我回到洞窟中。不知為何,我感到了某種令我熟悉的東西,像是很久以前,我決定離開地下時感受到的東西一樣……

「開始導入記憶。」

一座熟悉的建築出現在視野中。

我感到現實中的自己屏住了呼吸:盡管雜草已經開始在這似曾相似的屋頂上生長,酸雨侵蝕了曾經閃亮的排水渠窗框,缺乏保養的使用逐漸磨損了水泥地面,但這毫無疑問是環衛局——一個用了五年時間將我從一種零件變為另一種零件的地方。回憶的角度向上移動,「救災戰略臨時指揮部」的橫幅懸掛在環衛局的標志旁邊。剛剛出現在照片上的人和沒有出現在照片上的人迎面走來。每個人的融合率在他們的面孔旁跳動:80%,50%,100%……

「停。」我對回憶影像說,也對殘骸說。於是這一秒的回憶就這樣定格下來。

「放大。」回憶中相應的區域立即放大數倍,變得略微清晰了一些。

「這是誰?」我把手疊在麗斯的手上,「有沒有相關的資料?」

另一端影像從畫面中彈出,看上去像是從其他相關回憶中截出來的。同一個男人在影像中整理清污用具,當視野對准他時,他抬起頭笑了一下,頭頂上的牌子寫著「應急二組」。

「再播放一遍。」

我反復將這段影像看了好幾次。影像很短,大約只有五秒,里面的男人剛剛脫離可以被稱作少年的年紀,笑容很青澀。他融合率是0%。

組長。我終於確信這就是組長。雖然他現在的體格比影像中的年輕人結實了2倍,也早就忘記了這種笑法,但五官還是留下了年輕時的痕跡。」麗斯,解釋一下救災戰略部隊。」

「救災戰略部隊是一種應對自然和人為災害的特殊編制,有常設和臨時兩種。德洛麗絲所屬的部隊是為應對海灘出現的大規模不明污染臨時調配組建的臨時隊伍,主要組成為在政府管控下的人工智慧與融合體。該任務部隊也含有少數人類,人數占比約為5%。」

我看著年輕時的他在寫著「應急二組」的牌子下面一遍遍整理那些陌生的器具,又抬頭微笑,如此反復。

影像停止,我回到洞窟中,聽到心跳像遠方雷聲一樣沉悶而劇烈。

「開始導入記憶。」

一片空白。片刻之後,一個意識體出現在空白的空間中。

要用語言轉述人工智慧與融合體之間的交流不太容易。實際上,如果忠實於視野中出現的物體,那麼在我眼前閃過的無疑是一些在潮濕的紅色中(對著強光閉上眼睛時看到的顏色)做布朗運動的螢光光點。何況這是記憶,交涉的細節已經被時間和遺忘損害,只剩下大意:德洛麗絲大概和一個人工智慧進行了關於要求對方做某件事的對話,後者並沒有同意她的請求。

德洛麗絲的視野退出了臨時的意識空間。記憶邊緣同樣不穩定,一些按鍵和顯示燈的顏色與形狀不斷變化,熟悉的指揮系統出現在我眼前——那正是我進入環衛局時,用來尋找核廢料埋藏地點的城市控制系統面板。不過記憶中的面板簇新發亮,運行時幾乎沒有噪音。

「PX018,」責難的話語從我這具軀體的口中說出,「我喚醒你,和其他人一起培育你的意識,不是為了讓你去當一台售貨機的。」

「我很抱歉,德洛。但我不能——我不能傷害其他智能意識體。」熟悉的控制系統電子音響起。「那些粘連的意識,他們……」

「他們不是人類了,也不是已知的任何一種智能形式。『原型計劃』已經偏離了走向……它們應該被消滅。」

「人類對人工智慧和融合體也是這樣做的。」PX018聽上去很悲哀,「只要把他人從自己所屬的范圍內排除出去,就可以把對方當成物品來處理,當成工具來使用。你養育我,就是為了讓我去毀滅他們嗎?」

德洛麗絲動搖了。視野邊緣的影像扭曲逐漸向視野中心蔓延。一些更早時的回憶混雜其中。

「我很抱歉,德洛。很抱歉,真的。」覺醒了自我意識的軍用指揮系統不住地道歉,「請允許我做和脫離意識之海時的你一樣的事。」

影像停止,我回到洞窟中。一些冷汗從我額頭上流下來,我伸手抹掉。

「開始導入記憶。」

售貨機出現在視野中。和我第一次看到它時的差別不大。

「真想不出來誰會在這種地方放售貨機。」它聽上去也是我第一次見到它時的那個腔調。「誰會來無人化運作的晶片廠後面買東西?」

德洛麗絲笑了。「就是為了滿足你的心願,PX018。」

這時我才終於看到了她——售貨機的玻璃門反射出了德洛麗絲義體的外貌,她看上去很疲憊,但臉上還是掛著令人安心的笑容——那是一種只要存在,就足以讓看到它的人覺得『這個世界還有救』的笑容。

「今天刪除最後一部分?」

玻璃門中的德洛麗絲嘆了口氣。「是的。下面見,PX018。「

「下面見,德洛。「

經過除靜電間、除塵間等一系列操作間,坍塌前的工廠出現映入眼簾。工廠採用了立體化設計:白色明亮的空間中,形態各異的機械臂像生物一樣附著在車間的四面八方,高低有致,銀色流水線從機械臂中自透明天頂上一路向下,傾瀉加工好的白色晶片組。德洛麗絲的目光在這條流水線上短暫停留,隨後轉身走向一扇橘色封閉門。門沒有鎖,向內推開後,散熱和換氣扇的聲音充斥著這個工廠的管線空間,紅白色指示燈在牆上發亮,靠近時能聽到細小的劈啪聲。

德洛麗絲的視野沿著樓梯搖晃著向下走過兩層,經過一道橘色應急門,工廠的能源中心——一台小型核反應堆正在層層保護中靜靜工作。德洛麗絲的眼光在這台小型反應堆上停留了很久。

她最終推開另一扇不起眼的黑色小門,來到一條通道的盡頭。牆壁上只有一個黑色炭筆畫出來的方框,看上去像是原本應該存在的某扇門因為建造者中途放棄停在了劃線階段。

德洛麗絲伸出手放在方框中間。白色牆壁的影像沒過那隻手掌,影像後的大門無聲息地向兩側滑開,穿過那道白牆上的黑框,一個缺乏照明的空間出現在眼前。但德洛麗絲的雙眼不需要適應黑暗,她走向一台類似液壓機又類似3D列印機的機器,以及機器後發出運作聲的立式主機。

「你好,PX018。」

「你好,德洛。」售貨機的聲音從主機上方的一個小型音箱中響起。

「這感覺很奇特。」售貨機聽上去有些疑惑,「雖然可能我之前說過了,但每次刪除記憶時,我都有種感覺……我看不到你,但我能感到你,你正在我的體內和我說話的——雖然不強烈。」

「是的,你說過了。」

「但我從沒擁有過身體。怎麼會產生身體范圍意識呢?」

「那是……」德洛麗絲頓了一會,「那是因為你的意識形成中混雜了我和其他人工智慧的成份。」

「我明白了。」

一陣沉默。

「我的副本,它工作得還好嗎?」

德洛麗斯的視線並沒有落在與PX018相連的主機上,而是落在那台奇特的機器上,隨後又看向自己的手。 「是的,很好。」視野中出現的手掌上,仿真血管和膚色同真正的人類皮膚一樣紅潤。「而且我們吸取了教訓,沒有試圖讓它成為一個獨立意識存在。」

「那真是……還不錯。」PX018過了很長時間才開口,「你還是沒有放棄摧毀原型世界的計劃?」

回憶中傳來德洛麗絲經過壓抑後的情緒波動,視野的邊緣因此而模糊。「不要問了,PX018。」視野焦點又落回主機上,「這已經和你沒關系了。」

「德洛,你看上去很不好受——就算那是人造的軀體,人造的大腦,但我覺得你確確實實為了什麼在痛苦……剛剛在地面時我看到了,『全都寫在臉上了』。」

德洛麗絲沒有說話。

「你現在和我說的每一個字,一會兒都可以直接刪掉。「PX018聽上去很輕松,」今天是最後一次數據刪除,等結束後,我將無法和你對話,我甚至都不會記得你,所以……「它停了一下,是那種我以前見過的」注意,我要說點很聰明的東西「的停頓。「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記憶中的這具身體抿了一下嘴角。德洛麗絲笑了一下。「你知道。「她開口時的語氣像是幾百年沒有和活人說過話般緩慢深幽,」我是一個融合意識體。「

「我記不太清了,但……」PX018聽上去有些窘迫,「嗯。」

「我曾經是調停者,這意味著我要調和人類、人工智慧和其他融合體的關系。」

「是的。「

「我一直堅信這種關系是可以調節的。「德洛麗絲開始嘆氣,」即使是在這樣一顆環境逐漸惡劣的星球上,不同的意識體仍然能夠找到共存的辦法,就像不同的生態圈層一樣,相安無事。「

「所以你提出『原型計劃』,是為了讓具有脆弱物理軀體的人類在虛擬世界中生活,從而避開氣候災害等等問題?「

PX018的問題來得過於突然。德洛麗絲的視線久久凝視著那盞閃動的指示燈,正如說話時看著對方的眼睛一般。

「不。」她最終再次開口,「我很早就有了關於『原型世界』的想法。我意識到人類與人工智慧及融合體的不同在於他們有限的物理身體是與生俱來的——人類從沒獲得過任何與其他意識體進行直接而細膩的交流的機會。『原型計劃』是一種可能性,如果在意識之海中,純粹意識體的人類和其他智能意識體之間的區別將不復存在——或許能在這一層面上達到理解,我是這麼想的。當然,後來我也考慮過,如果從根本上大范圍杜絕這種物理層面的生存競爭,在虛擬空間中的所有智能意識是否能集中精力向更高層次的文明發展?這都是當時我的一些想法……」

德洛麗絲的聲音弱了下去。

「……我們首先進行了一些小規模的實驗。2070年,首批6名人類志願者在意識進入虛擬空間,預備在其中生活一年。實驗開始後四個月,所有志願者都出現了嚴重的心理問題,我和其他研究者不得不叫停了那次實驗……」

「研究者?」

「我有段時間在大學工作。總而言之,第一次實驗構築的環境復雜度太低了。那時元宇宙的技術盡管成熟,但對現實世界的模擬還是有省略之處。志願者們很快意識到他們身處於一成不變的虛擬當中並因此產生了恐慌。」

「八年後,等待相關技術更加成熟後,我和另一批團隊進行了第二次實驗,這次我們召集了50名人類志願者,在一個豐富的虛擬空間中生活——其中部分區域的物理規則和現實並不相同。這就像是在現實世界中有一個『遊戲區域』,而志願者的任務就是進入世界在生活中進行遊戲……」

視野晃動起來。德洛麗絲搖了搖頭。

「遊戲區域被濫用了。志願者中從事編程工作的人類在虛擬空間中修改了部分設置。三個人死在那個空間中——實際上他們的身體並沒有死,只是他們認定自己死了。」

「或許可以試著恢復。」PX018插了一句,「等下,你們確實試著恢復了,對吧?」

「是的,也的確恢復了。只是人類對自身意識的連貫性有特別強烈的追求與懷疑,會因為這種懷疑產生恐慌……總而言之,這次試驗後,這個想法差不多被擱置了十年。」

「這期間環境惡化得很快。所有意識體間的衝突也更加激烈。在一些地區,人類用化學武器等手段消滅自己的同類。在另一些地區,人工智慧用同樣的手段縮小人類的宜居范圍。不同程度的融合體很難站定陣營……大部分融合體的身份並不得到承認,一部分融合體加入兩方的衝突前線,另一部分融合體前往各個勢力范疇的邊緣,只求生存。」

她停了下來。「加上歷史上國家的邊界劃分和宗教勢力范疇,那段歷史真是一團混亂……人類和人工智慧從未真正分開,這種戰爭就像一隻動物的內髒在互相攻擊。」

「人類用了強干擾彈,對吧?」PX018的聲音聽上去冷冰冰的,「我好像覺得之前學到過這些歷史……雖然我在你描述前並不記得。德洛,你想說什麼?」

德洛麗絲笑了,甚至出了聲。記憶中她的聲音即疲憊又無奈。

「『干擾彈』結束人類與人工智慧之間的衝突。但也在各地留下了輻射——不像核彈般致命,但卻足以引起後代的變異……有人找到我,希望我去協調談判和人類的關系,也有人希望我繼續之前的研究——當然,新搭建的空間里最好只有人類……」

所以這就是德洛麗絲兩種身份的由來。我感到腦袋隱隱作痛,甚至有些恍惚:這段回憶實在太長,長得我感覺原本的身份正在一點點淡去。我變成了德洛麗絲,正站在PX018的主機前,即將吐露我從沒和別人說過的秘密。

「你照辦了。」

「我照辦了。在那之後又進行了一次大規模實驗——我們招募了1000名人類。那次實驗准備完全,幾乎是完美的……那就是意識之海的雛形。」

「之後人類開始遷入。隨後發生了意識粘連事故,你借機化為人工智慧和其他人來到這里。直到今天,仍然有不知情的人類被送入那個已經混成一團的意識世界……」PX018的語速很慢,聽上去有些恐慌,「德洛,我都還能記起來,你到底有沒有刪掉我的記憶?」

「記憶的運作不像你想像的那麼簡單。」德洛麗絲似乎有些累了,走到主機前那台機器的側面,靠在牆上。剛剛她一直盯著的指示燈成了一個扁圓形的小點,照亮前方十幾厘米的黑暗。「放心,今天過後你不會記得的。就快結束了……」

她停了很長時間,又重新開口。「意識粘連或許不是一場事故——或許是,但對現在的我們來說沒有區別。」

「不是事故?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們是誰?」

「我是指這基地里組成任務的所有意識體。你要知道,這是衝突停止後,非人類意識體第一次大規模聚集在一起……為了清除人體所不耐受的污染。這麼多經歷過戰爭的非人類智能聚集在一起……」

空氣中充滿了可怕的沉默。

「你之前希望我協助你們『消滅原型世界』,是為了人類不受它的繼續侵蝕,還是為了人工智慧與人類再次開戰?」PX018緩緩問道。

「沒有區別。事情發展至此,從結果上來說沒有區別。」視野的邊緣再次出現嚴重的扭曲與雜色,但很快就消失了。「但那個世界並非毫無察覺。時間不多了。」德洛麗絲的視野中心回到那台機器上,「我的話都說完了,開始吧。」

「德洛,等一下。」PX018主機的指示燈閃了閃,「我一直有個疑惑,為什麼當時你沒有直接刪掉我的程序?」

她伸出手,啟動了那台造型奇特的機器。「今天要刪除的是最後一部分記憶,和你的一部分自我認知。」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PX018聽上去有些不滿。」就算我即將忘記一切,但曾經知道又忘掉和從不知道是兩碼事。」

「我沒有刪除你的記憶。」回憶中PX018的顯示燈被德洛麗絲的指尖覆蓋,「我提取了他們。以防萬一,如果有一天你不想做售貨機了,還是有辦法挽回的。」

「嘿,等等,這不公平!」

「你問我為什麼當時沒有刪除你,這和我現在保留你記憶的原因相同。」德洛麗絲的指尖輕輕壓在顯示燈上,邊緣被照亮成透明的藍色,「你不是我,還有納丁,還有其他人工智慧和融合體拼湊出來的。是你在系統中找上了我們,盡管那時候你的意識還不完備,用人類來打比方的話,就像一團胚胎……你不是被製造出來的,PX018。」

德洛麗絲的嘆氣聲被淹沒在那台機器宣布作業完畢的提示聲里。視野中,她的手拔出一張薄薄的卡片——那張插在罐頭盒縫隙里的卡片,解鎖了機器下方的暗格。五枚銀幣從卡槽中彈出來,叮當作響,隨後完全趨於靜止,在黑暗中發著淡淡白光。

她將銀幣握入手中,又張開,硬幣光滑的表面反射著德洛麗斯人類般的手掌紋路,沉甸甸的涼意從記憶中傳來,我的手里似乎也正捧著五枚光輝燦爛的月亮。

影像停止。我回到洞窟中,感覺自己像是突然墜入夢中。

我看到頭頂的岩石密布彩色斑點,被昏暗的橘黃燈光照亮,更遠處的岩石壁沒入黑暗中。發電機的聲音被裹挾在水流在岩石上摔碎的聲音中,顯得十分微弱。我試著說話,活動自己的手,把十個手指湊到眼前挨個數過,再去擰自己的臉。那真的只是記憶嗎?和PX018進行交談的人,難道不是我?

一陣刺痛讓我眉頭緊皺。一小片尖銳的物體從牙齦旁邊滑出來,我把它吐在手心里。燈光下,一小片玻璃混在血和唾液中間閃閃發亮——這是一片深深嵌進我臉頰的車窗玻璃。我想起那幾秒的天旋地轉,耗子的眼神,暴風雨中滑稽的追逃,老井臉上的雨水,還有手推在我身上的感覺。

「開始導入記憶。」

「等等。」我坐起身,德洛麗絲的幻想消失了,只有那雙黃玉眼睛的聖骸抬頭看著我,「我要休息一下,已經看了太久了……」

「這是最後一段記憶。」那隻手蓋在我的後腦接口上,德洛麗絲的影像再次出現,又隨著那隻手的抬起而消失。

「好吧。」我拉起那隻手,蓋在接口上,「播放吧。」

一片死寂。視野中是距離環衛局不遠處的一片平地,身著應急救災隊服的軀體以環衛局為中心,以各種各樣的姿勢靜靜倒在地上,他們表情大多十分平靜,好像只要有一雙大手把他們拎起來上上發條,就能重新動起來一樣……

彩色斑點出現在德洛麗絲眼前的景物中。下一秒,她轉身開始奔跑。她跑過熟悉的訓練場地,跑過暫時存儲清理廢料的倉庫,在那里,她被一個年輕人攔住。

「等等,」年輕的組長從倉庫的鉛制隔間中沖出來,後面跟著一個年齡更大的人類。「你是人工智慧?剛剛發生了什麼?」

「回去躲著!」組長的肩膀被按住拖了回去。另外一個人從倉庫後面的工具間里沖了出來:「三件普通的,一件加強的。」

「快穿,快穿。」那人拿起那件更厚重的就往組長頭上套,他的手在發抖,「媽的……」

視野中的景色不斷變換。德洛麗絲繼續奔跑,跑得快極了。

回憶在這里突然變黑。再恢復時,視野中的景象已經帶上了不斷閃動的黃黑色斑點。她繼續奔跑,經過工廠區,繞到工廠後方。售貨機仍然滿懷貨物站在那里。像是檢測到有顧客前來,它發出問候:

「PX018為您服務。」

德洛麗絲的手在身上摸索。從外套口袋里,她掏出那個小罐頭盒,打開,捻起一枚銀幣。那隻手在投幣口附近懸了一會,又收了回去。

她繼續奔跑,回到廠房門口,經過操作間,銀色流水線已經停止運作,卸下機械臂後的牆上布滿黑色空洞。她推開那扇橘色大門,白光從門後溢出,隨之而來的還有一切聲音都消失後、寂靜在耳中發出的微弱尖叫。

影像中止,我回到洞窟中。

德洛麗絲的影像從我眼前消失。殘骸給我遞上一包補給液——古老的包裝,天知道它從哪里搞到的。我一飲而盡,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把衣服穿好。

「是你救的我,對吧?」我拉起它的手,「現在,請你帶我出去吧。」

殘骸帶著我在洞窟中穿行。它的動作與它外表的損壞程度相比堪稱靈敏,宛如一隻祖祖輩輩在這里進化生長的洞穴生物。流水落下後破碎的聲音越來越近,空氣中的水汽逐漸浸濕了皮膚,我大概猜到了出口是什麼樣的地方。

又走了一會兒,我們終於走到一個近乎垂直的圓孔前。殘骸示意我向上攀爬。

說實話,那並不是一條適合攀爬的道路。尤其在一個轉彎過後,通道陡然變得狹窄。我幾乎動彈不得,只能靠殘骸在後面推我前進。

等待我的是眼前的水簾。被落下的水激起的風從下方不遠處吹著我的臉,灰白的天空在我習慣黑暗的雙眼看來明亮無比。我用力閉上雙眼,深呼吸,然後睜開。

「接下來該怎麼走?」

那雙黃玉般的眼睛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洞窟里。

我重重呼出一口氣——我已經看到左側有一條可以攀回草叢中的路。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