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些個人風格濃厚的美國漫畫家之中，弗蘭克·米勒也許不是最有名的，不過相比亞歷克斯·羅斯、馬克·米拉等同樣個人風格濃厚的作家來說，他大概是最難評價的一位。他的作品里有他人難以企及的封神之作，也有爭議巨大到幾乎沒有出版社出版的作品。在本文中我會通過比較列舉那些米勒的個人風格作品，來談談自己的對他的一點拙見吧。
黑暗騎士和新黑白
2012年，蝙蝠俠漫畫歷史上的一塊里程碑——《黑暗騎士歸來》被改編成了動畫電影。動畫的某些觀眾在看了它之後，或者在2016年看到《正義黎明》里那個身著重甲的蝙蝠俠後可能去翻了米勒在1986年的原作《黑暗騎士歸來》。然而，那些不了解米勒的讀者們可能很快就會被勸退了，因為原作的畫風是下面這個樣子的。
是不是非常的粗獷狂野？不過，米勒的畫風並不是一直都這樣的，當1979年他在給漫威畫《超膽俠》的時候，他的畫風是這樣的。
也許會有人奇怪，為什麼米勒的畫風只用了七年時間就成為了「過目不忘的風格」？這要簡單說說他前二十年的創作生涯。
1979年，22歲的米勒開始為漫威雙月刊《超膽俠》作畫，他在一年後就擁有了對這個角色的完全控制權，編劇和繪畫都是一人完成的。他還製作了一個原創角色，也就是幻影殺手艾麗卡（Elektra）。1982年，他創作了《金剛狼Vol 1》，此時他的漫畫作品里已經出現個性化的痕跡了。
1986年，米勒的得意作品《黑暗騎士歸來》正式出版。漫畫中的蝙蝠俠是一個60多歲的老人，在十年前傑森·托德死後就退隱了。在更加黑暗的哥譚市，他的新搭檔凱莉決心和他一起拯救這座墮落之城。故事的高潮則是成為國家公敵的蝙蝠俠為了心中的正義，對抗「最純潔的英雄」——超人。這個頗為悲壯的故事讓蝙蝠俠以一種悲劇化的犯罪獵人形象歸來，並成為了直到今天大多數漫畫中蝙蝠俠的範式形象。
在《黑暗騎士歸來》後，他又為蝙蝠俠系列畫了一本前傳《第一年》，介紹了蝙蝠俠如何成為「蝙蝠俠」和如何認識年輕的警長戈登的。《第一年》和《黑暗騎士歸來》算是米勒在個人風格的積累上的兩部關鍵作品。但是不管是《超膽俠》、《金剛狼》還是《蝙蝠俠》，終究都不是米勒自己的原創人物，而若是要完全建立個人風格，他需要更開放的創作題材和環境。
1991年，米勒為黑馬漫畫創作了黑白漫《罪惡之城》。雖然說是黑白漫，但是如果你看過《罪惡之城》，你就會知道它不是傳統意義上那種黑白漫畫，它更多借鑒了歷史上的黑白電影那種風格，利用黑白的強烈對比表現光線和陰影，讓畫面顯得非常有層次感。而有節奏的對話，讓這個故事非常適合作為一部漫畫出版。
同時，米勒的作品中也形成了獨有的黑暗暴力風。當他還在DC漫畫的時候，他曾經對當時DC的漫畫審查制度進行了抗議，拒絕對DC妥協。進入黑馬漫畫創作後，他一直堅持維護作者權利，反對漫畫審查。而相應的，在這種寬松的創作環境里，他形成了自己的風格。
同時，米勒也反對那種自然主義的超級英雄觀，而更傾向於擁抱古典主義風格的英雄。他並不認可不斷將現實世界的東西帶給超級英雄，讓超級英雄思考更多的現實情感。他認為這種將幻想角色強行帶入膚淺現實的行為是愚蠢的——「我不想看超人腋下的汗痕，我想看他飛翔」。米勒此時還沒想到，未來有一天銀幕上的超人會越來越像那個腋下有汗痕的超人吧（說的就是你，《鋼鐵之軀》）。
古典英雄、黑暗暴力風、史詩一般的光與影，米勒的這些元素在《300》勇士上充分融合在了一起。小時候他曾經看過一部名為《300斯巴達人》的老電影，現在他重新構思了這個故事。在這本五章的寬版漫畫中，列奧尼達帶領300勇士在溫泉關和薛西斯的百萬大軍搏殺了兩天兩夜，直到因為被叛徒出賣而死。但是他的精神依然被傳承了下去，全書也在普拉提亞之戰的沖鋒中結束。
《300》算不上忠於歷史，而這也是批評者對本書最大的意見。不過，米勒也表示他沒有必要忠於歷史，他更像是在重現古希臘式的英雄傳說。漫畫中斯巴達人的形象和古希臘雕塑和瓶畫中裸體的英雄一樣充滿了力量感和英雄氣概，300勇士至死不降的氣概也和希臘悲劇中英雄雖然了解必然失敗，也不放棄反抗命運的精神有相似之處。至於將波斯人描繪為野蠻人？記錄下《希波戰爭史》的希羅多德不就已經這麼做了嗎？在他的史書中，薛西斯曾經鞭打過赫勒斯滂（達達尼爾）的海水，這人看起來完全就是個精神病嘛。
1998年出版的《300》也算是給米勒的前二十年畫上了完美的休止符。不過，這部個人風格濃厚的漫畫看起來很難改編為其他媒體，甚至連動畫電影都不一定能改編成功。然而，扎克·施耐德居然真的在2006年把《300》搬上了銀幕，而且他甚至比米勒都懂《300》，不僅讓背景充滿了原汁原味的《300》畫風，還給電影里加入了各種原創的怪物，讓波斯人更加「野蠻」了……也許，我們應該感謝電腦特效技術的進步？
《黑暗騎士再臨》和《神聖恐怖》
隨著新世紀的到來，米勒並沒有停下他的創作計劃。2001年，他做出了一個決定，續寫《黑暗騎士歸來》！於是當年年底，《黑暗騎士再臨》出版了。這一年發生了什麼事情刺激到了他，以至於決定續寫自己的輝煌呢？難道他不害怕陷入「續作魔咒」嗎？答案就在這一年的9月11日。
2001年9月11日，一場恐怖降臨到了世界上最繁華的大都市：紐約。聳立在曼哈頓的世貿中心雙塔遭受到了兩架客機的撞擊，在火焰中倒下了。五角大樓隨後也遭到客機撞擊，濃煙滾滾，襲擊共造成2977人死亡，兩萬五千多人受傷，這是歷史上最致命的一次襲擊。
911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美國的心理，它開啟了兩場戰爭，一個前所未有的反恐怖時代突然到來了。而相應的是，幾乎全世界的媒體和國家都譴責了這次襲擊，還包括傳統意義上美國的敵人，例如朝鮮、古巴、伊朗，只有西岸地區有正式的慶祝活動（非官方）。當然，襲擊後的美國人腦子里想的估計還有一個問題——「我們的英雄在哪里」？
我想米勒大概也想了這個問題，也許他再一次感到，天在呼喚，地在呼喚，人在呼喚，呼喚超級英雄出來打敗邪惡。於是，他決定讓上一部結尾再次隱退的蝙蝠俠出來再次戰鬥，《黑暗騎士再臨》就這樣出版了。
故事依然順著前作，盧瑟統治了世界，超人、神奇女俠和驚奇隊長（Captain Marvel ，後來因漫威漫畫注冊了相關商標而改名為沙贊）成為了美國政府的傀儡，盧瑟假裝里卡多總統的身份命令超人再次去抓捕蝙蝠俠。結果超人又一次戰敗了，蝙蝠俠也隨之歸來，鼓勵他的追求者反抗盧瑟的政府。而布萊尼亞克也降臨了大都市並開始摧毀這里，蝙蝠俠拒絕拯救這座城市，驚奇隊長被擊殺。最後蝙蝠俠又成為了超級英雄的領導者，原子俠釋放坎多人消滅了布萊尼亞克，超級英雄則發動了對抗盧瑟的大反叛。盧瑟將衛星發射到空中，計劃消滅世界上大多數人來維持統治。變成純粹意志的綠燈俠摧毀了盧瑟的衛星，鷹俠和鷹女的兒子則殺了盧瑟。到了漫畫的結尾，蝙蝠俠和新的小丑對決，而小丑的名字叫迪克·格雷森……
顯而易見的，《黑暗騎士再臨》收到了許多負面評價。評價者主要的不滿集中在幾個方面：故事劇情粗糙而夸張；機器上色不如前作且繪畫過於匆忙；漫畫中的女性角色仿佛還停留在上世紀等等。不過米勒似乎對評論已經看開了，他的回應是「我期待震驚，我從來沒有以取悅讀者作為任務，讓時間做出判斷吧。」
不過，雖然他在漫畫里通過摧毀大都市「重演」了911，米勒並沒有放下911。他在2006年又做出了一個決定——再畫一部蝙蝠俠漫畫，這一次的反派是基地組織！他說，（二戰時期）美國隊長曾經和納粹作戰，超人曾經促進別人購買戰爭債券，為什麼蝙蝠俠不能踢一個恐怖分子的屁股呢？而米勒還曾經提及911對他的重要性：他第一次了解了面對生存威脅的感受，意識到了愛國主義對國家存亡的重要性。
一年之後，創作還在繼續，米勒表示「這本漫畫會冒犯所有人」，而他已經創作了一半。不過，DC漫畫顯然拒絕了米勒的想法，到了2010年，米勒表示故事已經不再以蝙蝠俠為主角，而是原創人物「修補者」（The Fixer），一個融合了「警探哈里」和「蝙蝠俠」的，更加暴力的主角。2011年，漫畫《神聖恐怖》正式由傳奇圖書出版——DC漫畫當然再次拒絕了米勒的書。
漫畫的黑白風格不禁讓人想起《罪惡之城》，開篇的自由女神像則讓人聯想到紐約，只不過這里叫帝國城（紐約州也叫帝國州）。恐怖襲擊降臨到了這座城市，主角修補者放棄了和死敵的追逐，變成了一個獵殺恐怖分子的復仇者……好吧，我沒有完全看懂這本漫畫，因為它實在是太……一言難盡了。
米勒在出版的那一年表示他期待這本書激怒所有人，他當然做到了。來自Io9、Wired和Comic Alliance的評論家們稱這是一部充滿了仇恨，荒謬和種族主義的漫畫。其他的漫畫家也提出了批評，比如大名鼎鼎的斯坦·李，他說《神聖恐怖》是「過時而不合適的」。
而蝙蝠俠系列的另一位漫畫家格蘭特·莫里森則表示，「蝙蝠俠vs基地組織！也可以來一部『金剛大戰賓拉登』，或者『漢尼拔vs基地領袖』，太容易了。當真正的恐怖分子在殺活人的時候，畫一部虛擬角色暴揍虛擬恐怖分子的漫畫實在是太頹廢了。如果弗蘭克·米勒放棄那些愚蠢的漫畫，帶著一腔憤怒參軍，當其他士兵冒著丟失肢體和生命的危險，對抗基地組織的時候沖向前線，我估計會比看到這個更震撼。」
米勒對莫里森的回應倒也很簡單：「我的年齡已經不足以支撐為國獻身的任務，否則我很樂意自己開槍射擊。」
雖然如此，我覺得莫里森說對了一點，那就是米勒在創作《神聖恐怖》的時候，一定是帶著一腔憤怒的。就像當年的《黑暗騎士再臨》一樣，這是一部非常情緒化的作品。2018年，米勒也回憶道：「我感覺憤怒從書頁中蔓延出來……我已經再也無法寫出這本書了。」
情緒化創作並不是毫無先例，歷史上有許多作品都是在極端的憤怒、悲傷等情緒中創作出來的，而其中的一些還是不朽的名作。不過，米勒帶著極端情緒創作的這兩部漫畫，都是他受批評最多的兩部作品。當然也可以反過來說，作者越帶著情緒創作，其作品往往會越有個性（用低情商語言表示就是「作者在夾帶私貨」吧？）。也許《黑暗騎士歸來》和《神聖恐怖》確實是米勒的敗筆之作，但是同樣也是他個人風格最濃厚的作品……
第二個20年
米勒的第二個20年見證了不少電影改編。比如《罪惡之城》、《300》和《黑暗騎士歸來》。這些電影評價不一，不過也為他的漫畫帶來的新的關注和爭論。2005年和2014年兩部《罪惡之城》上映，2006年和2014年兩部《300》上映，為他賺取了一些人氣。
不過在《神聖恐怖》之後，對於自己的老本行漫畫他似乎放鬆了許多。直到2015年，他才又一次拾起了筆，創作了《黑暗騎士再臨》的續作《黑暗騎士3：至高神族》。只不過和上次不同，他只負責和另一位蝙蝠俠作家布萊恩·阿扎雷洛共同編劇，繪畫由安迪·庫珀特和克勞斯·簡森完成。2016年，《黑暗騎士》系列第四部，《最後的騎士》出版，畫師同樣不是米勒，而是約翰·羅米達和彼得·斯蒂格瓦爾德。
米勒表示《至高神族》並不是終章，於是在2019年，《至高神族》的續作《黑暗騎士歸來：黃金少年》出版了。漫畫依然不是米勒繪畫，而是由拉斐爾·格蘭帕負責。雖然這幾本評價都還不錯，但是米勒的標志性畫風早已消失不見。類似的米勒編劇作品還有DC Black的《超人：第一年》和他的小說《詛咒》。
距離《神聖恐怖》過去七年之後，2018年米勒終於完成了一部屬於自己的漫畫《薛西斯》，全名《薛西斯：大流士王朝的隕落和亞歷山大的崛起》。這個標題實在是很直白了，因為本書的劇情實際上就是這些。漫畫前兩章講的是第一次希波戰爭，馬拉松之戰中小米太亞德幾乎全殲了波斯軍隊，隨後地米斯托克利帶領雅典軍隊反擊，最後埃斯庫羅斯擊殺了大流士，薛西斯變成了「神皇」。第三章的故事則分為兩部分，薛西斯的死亡和他尋獲心儀的美人。第四和第五章則以亞歷山大征服波斯作為主題。
《薛西斯》實際上也是電影《300：帝國崛起》的原作，不過當電影拍好的時候，漫畫還沒畫完。結果，《300：帝國崛起》和《薛西斯》的劇情只有前兩章有些相似，其他地方完全不同。漫畫中沒有阿爾忒彌西婭，沒有《300》原作里的那些角色，更沒有電影中的高潮薩拉米斯海戰。漫畫第二章在薛西斯成為「神皇」後戛然而止，仿佛是一個沒講完的故事。
第三章的問題更麻煩，這一章里居然有兩個沒法銜接的故事，順序甚至都不對。一開始薛西斯死了，然而到了後面他正在尋找一位皇后？而且這一章的敘事也有些混亂無序，我們看到了薛西斯的N種死法，他到底是怎麼死的？漫畫沒有說明。薛西斯處死了錫安的猶太人嗎？還是放了他們？漫畫也沒說明白。
第四章和第五章變成了亞歷山大大帝和大流士三世的對決。大流士三世即將成為堪比薛西斯的神皇，但是亞歷山大已經成為了希臘人的神皇。他在伊蘇斯打敗了波斯大軍，大流士逃跑了。隨後，他們在高加米拉展開了命運對決，大流士再次被打敗，死在了自己人手里。亞歷山大贏得了宿敵之戰的勝利，他即將成為世界的統治者……這個故事倒是很連貫，但是和薛西斯，和前兩章又沒多大聯系。所以為什麼漫畫會叫「薛西斯」呢？如果第一章的主角是米太亞德，第二章是地米斯托克利或者埃斯庫羅斯，第四章是大流士三世，第五章是亞歷山大，只有第三章主角是薛西斯（而且故事還沒講好）的話，為什麼偏要讓薛西斯當主角？
《薛西斯》的問題和《黑暗騎士再臨》、《神聖恐怖》不一樣，它沒有《再臨》那麼敘事情緒化，也沒有《神聖恐怖》那麼費解難懂，它的問題是缺乏足夠的亮點。米勒似乎是想在五章里講足夠多的故事，但是這些故事沒法統合在一起，馬拉松戰役能拍一部電影，亞歷山大還能拍一部電影，把這麼多故事合在一起實在是有些不容易。
某種程度上說，畫面效果也不如以前。就像電影《300：帝國崛起》已經沒有前作那種油畫質感的背景，只有濾鏡般的天空一樣，《薛西斯》的畫面上色也缺乏《300》那種史詩感，打戲不僅少，不連貫，而且少了幾分爽快。不過，如果非要說續作魔咒再次降臨到米勒的漫畫上，其原因估計也是不一樣的。《薛西斯》無法和《300》比肩，但是它的問題似乎比《再臨》還顯眼——不是那種情緒化的問題，而是平庸的問題。而平庸這個詞本來是絕不可能出現在弗蘭克·米勒身上的。
當然有理由相信，這不是米勒最後的作品，也不適合作為一位偉大的漫畫家的終章。不過似乎可以預見，未來完全由米勒自己創作的漫畫將越來越少，他標志性的畫風也會越來越罕見。但是無論他的個人作品是好是壞，相信讀者們更希望看到的是一個屬於自己的，不拘一格的米勒。因為如今像弗蘭克·米勒這樣的漫畫家越來越少了，像他的作品那樣的漫畫也越來越少了，他堅持的那些東西，正在被這一代的讀者和作者們拋棄。
特別是當超級英雄作品越來越「接地」，就像DC真人電影那樣不斷把膚淺的世俗套在超級英雄的頭上的時候，往常的英雄主義仿佛變成了假大空，如果你不這麼創作就會有人說三道四。這也許是美式超級英雄漫畫的墮落，古典式的英雄主義——俄狄浦斯、伊阿宋、阿喀琉斯、大衛王、摩西、參孫……他們不是完美的人物，也有著悲劇的故事，但是卻給他們的崇拜者帶來了強大的精神動力，他們就是公元前的超人和蝙蝠俠。
難道這個時代不再需要古典風格的英雄作品了嗎？
並不，也許，下一個弗蘭克·米勒在這個時候，已經在世界上某地一間狹小的書房里，創造屬於他的《黑暗騎士歸來》了吧。
來源：機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