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怪談丨綠之囚籠No.06

06.范七文(其三)

煙抽光了,在剛剛路過便利店的時候不應該過於自信,而是應該停車去買的。

范七文的手指在方向盤上毫無節奏的敲打,他剛剛嘗試從已經空空如也的煙包中找出一根餘下的,但沒有成功。

軟包煙的好處之一,就是總會那麼一根煙像是可以預知未來一般躲在最里面的角落,在包裝已經干癟、被壓壞之後,隱藏的更加穩妥,接下來,它就等著那個時間的到來,等著想要抽菸,但卻忘了買煙,只能無助的開始翻找之前遺棄的煙包,最後發現那「多出來的」一根煙時,獲得靈魂上的救贖。

那一刻,尼古丁所帶來的神經反應,顯得無比渺小。這正是在命運戲弄下,人類無比卑微的跪在原地致謝。有的人也會專門做這樣的准備,比如在洗好了、掛在衣櫃的衣服口袋里塞進十塊錢,就是為了在以後的某個時刻獲得一份驚喜。

但這次沒有,范七文把個紙質包裝撕開,也沒有找到一根煙。那是當然的,拿出最後一根煙的時候,他就確認過一遍了。

對已知事物抱有幻想。

好吧,沒有煙,那就只能忍著。范七文摸了摸下巴,胡茬兩天沒刮已經開始很扎手了,他下意識的摸了摸頭發,很好,每天都有在洗,還是這麼亂。臉上的坑洞已經被十年的時間打磨到難以辨識,只有在伸手觸摸的時候才能再次感覺到。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在路邊綠化帶用手扶著樹干之後,抬起手時,掌心和手指肚上那些壓痕。不,還沒那麼嚴重吧。

自己的年齡越來越靠近「油膩中年人」,越開始對於自己的衛生狀況開始注意,年輕時完全不在意,一周才認真洗一次的頭發,現在每天都在洗。為了避免迅速得出現小玉所說的「老人臭」,他嘗試過噴香水,但很快覺得這太離譜了,轉而使用芳香劑放的多一些的沐浴液。

但那對於每天都在跑外勤的人來說,只能算是出門時刻的心理安慰,說真的,都不用爬樓梯,開一個小時的車,什麼香水都沒用了。但其實還有別的辦法,就是在車里放一個超級強力的空氣清新劑,然後讓自己成為其衍生物。

范七文很久之後才意識到,自己沒有任何必要去處理「氣味」的問題,因為他這種水平的菸民,身上除了煙味,不會有其他被別人注意到的味道了。再加上他只抽一種廉價的軟包煙,從來不碰別人遞來的煙,所以總的來說,他就是一個行走的紅塔山二手菸傳播器。

這是好事,老人臭是身體開始腐朽時的血肉呻吟,而二手菸則是迅速消亡生命的余灰。

哪怕思路已經跑了很遠,時間依舊沒有流動太多,他的蹲點還遙遙無期。在得知了林遠之和公司有版權上的糾葛,而核心嫌疑人正是曾經於其有過交集的人,他就明白了今晚不睡覺的人,是他。這也是好事,一方面可以讓小玉回去休息,另一方面,他不用為了「如何入睡」的事情發愁。

失眠是日常的,由於晝夜顛倒,可以睡覺的時間極其不穩定,所以他躺到床上,並不能像其他的三四十歲男性那樣,突然入睡。而是陷入一種,很累,眼睛很乾,但無法入睡的可怕狀態。接著他就會開始感覺到床單很潮濕,被罩兩天前剛剛洗過卻又像是沒晾乾一樣,枕頭套滑滑的,似乎還有水氣,新川市空氣中的水汽讓所有東西都像泡了水的毛巾。

哦,那傢伙出門了。真忙啊,晚上九點半,穿著整齊,今天是周六晚上,你有什麼活動嗎?王耀天老哥,你比我年紀還大啊,是怎麼在35歲之後還敢跳槽的?這樣想著,范七文按下推桿,拉起自己的車坐椅,繼續安靜的望著距離他不算太遠的王耀天。他正在走向小區外,看樣子不是去公司加班啊,我還以為你准備加班加點,為了讓《樂土》上線,而好好努力一把呢?

啊不對,那項目叫《噤聲》。現在的人給遊戲起的名字越來越奇怪了,他完全無法從名字上判斷這個遊戲是幹嘛的,比如什麼《標本都市》、什麼《鸚鵡螺》的,在他看來可能還是更加習慣於《王權戰爭》這種簡單直接地命名,你看,有王權,有戰爭,一看就是打仗嘛。

王耀天走到了小區出口的閘機,恰好另一輛灰色的帕薩特也准備開出小區,他順勢跟著前面的一輛車一起,這樣的話可以完全不被注意到,是完全,而不是減少一定的機率。因為不會有人覺得自己同時被兩輛車跟蹤,再自戀的人也不會這麼覺得。

然而意外還是發生了,不算嚴重,只是前面那輛帕薩特的車主不停的在閘機掃描二維碼,似乎無法迅速付款,就在范七文覺得大事不妙的時候,它才緩緩通過。沒有耽擱超過一分鍾,還算能夠接受。

畢竟,他還是看清了王耀天在馬路邊等待了一會兒,然後登上了一輛沒有明顯所屬和商標的中型巴士。

嗯,這就有點意思了。范七文故意也在閘機多等了十幾秒,等到那輛巴士開動時才跟了上去。他覺得自己可能很長時間都買不到煙了,因為他覺得,這個中型巴士是要出城。出去周邊散心嘛?好興致啊,但是昨天晚上出門,周六玩一天周日回家准備周一上班不是更合適麼?

在新川市跟車是很容易的,只要盡可能的保證不出現在對方的視野里,路上同行的車輛可以形成天然煙霧彈。當然了,如果遇到那種「那輛車好像從小區里就一直跟著我」的靈性乘客也會很麻煩。

到那種情況畢竟是少之又少的,大部分人坐在巴士上都會由於過於不舒適和狹小的空間,而不得不找些其餘的樂子,玩手機、掌機、看電影或者聽歌睡覺。就算范七文開車跟上去,貼的近近的,也很難被發現,更何況路上還有那麼多車。

至於這輛車到底要去哪里呢?范七文開始疑惑,他感覺自己跟對了人,但卻有一種難以言表的『無用』感,是因為哪里出了差錯?不,不是的。那大概只是因為,他跟蹤的這個人,太過於無用。

王耀天,三十七歲,蜀中人,2016年十一月之前,都在泹州上班,輾轉四五家小公司,得過且過的給自己簡歷上增加大量的,無意義的瑣碎經歷。雖然范七文對於這個行業的技能確實不太了解,但他至少知道,這個人在去熔火娛樂就職之前,是個與遊戲行業關聯不大的人。

這把年紀了,來摻和年輕人的流行文化麼?工資也沒有增加的情況下,拋家棄業的來到新川市,在熔火娛樂這個號稱開發「獨立遊戲」的公司尋找自己的第二春?

這份工作真的有那麼吸引人?這份工作真的能讓人不顧一切?那麼又為什麼,林遠之寧可去住兩千一個月的公寓樓,也要辭職離開呢?這就是所謂的……「為了理想」是麼?想到這里,范七文感覺到了一絲心理上的不適。因為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那這群自稱『獨立開發者』的人,豈不是跟那個「克萊因協會」的調查員們差不多了麼?

為了理想拋棄了原本的生活,為了理想拋棄了原本的世界,為了理想拋棄了自身。哪怕無法被稱之為「人」,也要追尋內心中的真相。無法理解……簡直無法理解。像他這種「硬撐著一路活到今天,今天還活著是因為昨天比較幸運」的人,既無法明白那個叫做理想的東西是什麼,也無法理解,他們究竟怎樣拋棄自身的。

死過的人會更怕死。在近在咫尺的體會過那份恐懼之後,對於「苟活於世」的需求會達到頂峰,稍不留神,他覺得自己就會變成曾經面見的那種,為了「活著」而扭曲腐朽的某個生物。在這種重壓之下,別說理想了,就連獨處十分的思考都變得危險之極。

而那些克萊因協會的調查員不同,擁有超常技術的他們足以面對各種險境,對於調查的恐懼?對於真相的敬畏?對於敵人的重視?不,完全沒有……在范七文看來,那根本就是在另一個層面的……或者說在用上位者對待下位者的態度來對待他們遭遇的人事物。

那是一種超越常理的優越感,他們帶有近乎慈悲的心理在接近他人,用一種普渡眾生的態度在說話、做事。他在面對白敬宇的時候每時每刻都會感覺到一種深深的無力,那是一種打心底里溢出的,對於「自我」的強烈否認。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哪怕是說兩句話,都會止不住的戰栗,就好像是喝多了咖啡,無法控制咖啡因在體內狂嘯一般。

那是螞蟻在面對人類時的合理反應,神經、細胞做出的本能抗拒。

所以大概他分析的方向有誤,因為至少他在面對那個名為「半鬼」的獨立開發者時,他並沒有這種體驗,那就是個普通人。這開始讓他好奇,熔火娛樂的獨立開發者沒有在為了「理想」,而是和他一樣為了「生活」,那豈不是……狀況會比他這個調查員還要差?

他記得那份數據,關於熔火娛樂究竟有多少人可以拿到除基礎工資外,額外獎金的人數。那個人數占比還不到十分之一。所以剩下的十分之九,都在處於什麼樣的狀態?勉強度日?或者毫無知覺?不……哦,是這樣啊。

范七文突然明白了。

如果他的分析沒有邏輯硬傷,那麼至少可以算作「合理推斷」:吸納對於「理想」抱有信念,又未曾直面真相的人們,為其提供一個斷絕外界的空間,給予其基礎生存必須的養料,進而緩慢的等待,等待其中某一個『覺醒』的個體,將其成功作為標本展示,並為其他人提供樣本參考。

而大多數個體,都會成為完全無法生長,沒有希望也沒有未來的……在這時他突然腦海中出現了關於東北名吃毛蛋的畫面——尚未出生就在殼中死去的雛雞,以後他應該不會再想吃那種東西了。

所以林遠之離開了?他察覺到了真相所以逃離了?

在那時,養料、等待、斷絕及一些其餘的詞匯在范七文腦內縈繞,他覺得這實在過於牽強,不想把這些事物進行聯系,但那個念頭就是不斷地重復,就好像專門為了誤導他一樣。「教化」這個詞匯再次出現了。

巴士在前行了將近40分鍾之後停止了,范七文果斷錯開一個路口,停在對方的車位遠處。這輛巴士並沒有離開新川市,而是停在角城區北部、俸業山北路附近的一個酒店。豪庭·紅月閣-俸業山店,這是赤月集團的五星級酒店,價格也算是新川市之最了,一般來說除了企業高管出差,或者什麼重要人物參會之外,不會有人選擇這家酒店吧。畢竟一晚三千多的價格對於范七文這種人來說簡直可以望而卻步。

那麼你是來出差的麼,王耀天老先生?你要真是來這里出差的話,我就把我這輛二手SUV卷著餅吃了。

但現在問題不是有沒有可以搭配SUV卷餅的醬料的問題,而是如果對方在這家酒店久留,他甚至沒有足以開一間房跟進去的外勤資金。近一個月的外勤資金連油費都要他自己墊付,三千多一晚的賓館想都不用想。話雖如此,他還是拿出了手機趕快查詢了一下有沒有特價房,結果當然是沒有,而且三千多的價格是他草率了,那個大床房的標價寫著的是6500,折扣後4100。

現在怎麼辦呢?就在他下了車,四處尋找便利店想要買一包煙的時候,他看到了一輛網約車停在了酒店前的路上。在運送王耀天的巴士卸載了將近15個人、離開了酒店門口之後,一個熟悉的身影走下了網約車。他在大晚上依舊戴著鴨舌帽,但實在是很好辨認,那個人是鬼哥。

這下不進酒店也不行了,與調查有關的熔火娛樂員工,僅剩的兩名活人都來了這家酒店,如果不是什麼公司團建,那就是與委託相關的某些「真相」。擺在面前的辦法有兩個,用信用卡狠下心來開一間房,名正言順的住進去,看看這兩個傢伙搞了些什麼鬼。另一個辦法……是找一個酒店保安,趁他不注意把他放倒,把他綁到車上,然後扒了他的衣服混進酒店里。

第二個辦法更廉價有效,就選這個吧。范七文牙根發癢,他知道自己現在需要一根煙來緩解一下情緒,他的手不停的按著手機的鎖屏鍵,輕微的咔噠咔噠聲沒能撫慰他的情緒。不管怎樣,先去買包煙。范七文下定了決心,看著鬼哥也走進酒店後,自己朝著另一個方向的便利店走去。

就在他准備給煙付錢的時候,收到了一條來自白敬宇的信息:「抓到人了,正在審,有信息會同步給你。」白敬宇說的應該是凍干案的兇手,如果運氣好的,那個不小心變成貓零食的魏倫的信息就能輕而易舉的拿到手。

終於在打火機響亮的咔噠聲響起時,尼古丁侵蝕他脆弱的血管和神經,焦油附著在口腔、支氣管和氣管中,成噸的致癌物湧入肺部。范七文的精神狀態被簡單有效的穩定了下來,他在懷疑如果剛剛沒決定來買煙的話,是哪一個可憐的小保安要在後備箱過一晚?

接著,他給楊子雲發了一條信息:你認不認識紅月閣酒店的保安?

對方回簡訊回的很快,這是干這一行必須的素質:豪庭·紅月閣?俸業山那家?我認識個大堂經理。

接著對方像是思索了一會後:你等一下。

然後又是短暫的等待:我把他聯系方式發給你,你讓他帶你進去,別綁架人家的保安啊。

本來是這麼准備的,但現在不用了。范七文吐出一口煙,他拉伸了一下身體,腰部咔咔作響。希望以後也不用採用任何暴力手段。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