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曲》之為喜劇:一篇《神曲》的安利文

要將《神曲》全面而無遺漏地進行介紹是不可能的,這部作品的內涵可謂浩瀚,光但丁自己的解釋層面就分為四層,實在不是本文能說清的。

這篇簡介將會藉助弗里切羅的解釋把目光集中在《神曲》兩個片段上,通過《地獄篇》開篇但丁的跛足與《煉獄篇》結尾貝阿特麗采的出場展現《神曲》(The Divine Comedy)以何稱之為喜劇(Comedy),以此些微展現《神曲》文本所具有的更深層次。只要大家能從中獲得一點樂趣,並對《神曲》產生興趣,這篇小文的目的就算達到了。

在《神曲》那著名的開篇,但丁在人生的中途發覺自己迷失在林中後,他描寫了自己如何驚慌失措,其中他在第28-30行寫道他沿著山坡走去,「所以,堅實的一腳總落在後面」[1]。這行詩歷來讓人困惑:什麼是「堅實的一腳」?這一行出現在詩人從迷失中醒轉後,遇見豹子,獅子和母狼之前,可以說是詩人對自己情形的根本描寫。那麼,這一行到底描寫的是什麼?它又到底寓意著什麼呢?

《神曲》之為喜劇:一篇《神曲》的安利文

首先擺在我們面前的問題是:這是哪只腳?就今天大多數人的日常理解而言,人體中堅實的一面似乎是右邊。然而,弗里切羅在他分析《神曲》開篇時給出了一個有趣的解釋:在中世紀,因為受到亞里士多德理論的影響,堅實或者穩固是身體左側而非右側的特徵。右邊被視為運動開始的地方,它是如此被普遍信奉,以至於被用來解釋《聖經》里為何聖子坐在聖父右邊,因為運動屬於右邊[2]。這個理解深深影響了包括托馬斯·阿奎納等神學家,於是,在經院哲學中,「原型運動的第一步是由右腳進行的,左腳被看做是『堅實的腳』」[3]。

如果我們將這一理解帶回詩句中,我們就可以看到但丁在這里描寫的是一個跛行的自己,在邁上山坡的路途上,左腳始終落在後面。這里沒有任何詩句從事實層面去解釋為何但丁會如此跛行,沒有詩句去描寫詩人是否在這之前受傷,因而我們只能從寓意的層面去對這一現象進行解釋。

弗里切羅在這里引用了卡爾克底烏斯對《蒂邁歐》中的評注,他將《蒂邁歐》中一段對於因為缺乏教育從而在人生道路上跛行的描述與《斐德若》中飛馬馬車的比喻聯系了起來。行走的旅程被視為人生的隱喻,而人的特徵便在於他同時具有向善與向惡的雙重特性,而這一比方在奧古斯丁那里更進一步濃縮在腳上[4]。十三世紀後,靈魂的內在行動被隱喻為腳步,並且這一腳步也被進一步規定為理智與愛,亦或是理解力與欲望能力[5]。

因此,在《神曲》的開端,詩人所描寫的並不是單純的肉體狀態,毋寧說是靈魂狀態,整部《神曲》的旅程也因此不僅僅是獵奇的游歷,毋寧說是靈魂逐步從墮落邁向復原的進程。而我們現在所需要詢問的是:左足的跛行到底意味著哪方面的受損?正是在這里,基督教展現出它與柏拉圖哲學絕然不同的地方:對柏拉圖而言,一切惡都源於無知;然而,在基督教傳統中,意志本身向善的軟弱與認知並不匹配,弗里切羅在這里引用了阿奎那,他對於處在墮落狀態中的人如此評論道:「理解中的理智要強過愛中的情感……理智在先而情感尾隨,要麼是慢騰騰地跟著,要麼乾脆不追隨。」[6]人對於善的理知要超過人去踐行善的能力。因此,左足的跛行意味著愛或者意志上的不完滿。 「左腳情感遭受了貪欲之傷。」[7]

於是,通過對於跛行的描寫,但丁實際上描繪出了中世紀古典哲學與基督教信仰交匯下向善之人的困難處境:一方面,詩人的右腳作為行動的、理智的腳可以單憑自然理性以及哲學生活獲得治癒,哲學教育帶來了對於光輝(太陽)的瞥見,但這一瞥見的效果並不徹底。憑借哲學教育,或者更為本質地說古典教育,被治癒的僅僅只有理智,如弗里切羅所說:「瞥見光輝和接下來逃出森林代表著一種從無知之罪的轉向。古典的自然之傷之一由此痊癒了,而人們在此生遭受的另一種傳統的傷痛還保留著,那就是愛之傷——貪欲」。[8]因此,哲學僅僅能夠讓人獲得一種消極善,它可以避免罪,但無法把罪的根本克服掉[9],這也是為何但丁接下來馬上描寫他被三隻凶獸(並不象徵著實在的罪,而是象徵著意志中犯下罪的傾向,且都與貪欲相關)阻擋,只有依賴於貝緹麗彩(神的恩典)派遣的維吉爾才得以通過。

因此,人憑著他的自然理性而不依賴於恩典所能達到的最遠距離就是《神曲》開篇的母狼處。古典教育的極限因此在整首詩篇的開端就已經埋下了伏筆,這一伏筆不斷通過各種古典人物的登場表現自身,維吉爾以及他的《埃涅阿斯》(《神曲》在無數地方仿照它的寫法)自然不必多說。在地獄邊境的諸位「沒有犯罪」,但仍舊對善「欠缺理想」的諸位哲人[10],乃至於地獄中的尤利西斯[11]都以其方式表現著古典教育及其理想中的各方面,古典教育的旅程(埃涅阿斯的旅程,以及《神曲》中尤利西斯沖向煉獄山結果沉沒的旅程)因而成為了與《神曲》相對照的影子,它們展現出的共同點是:就達到至善而言,它們最終都失敗了,古典教育下的英雄們勝不過命運,他們盡管可以望見至善,但他們的愛達到不了它,他們的生命註定迎來死亡,他們最終面對著的是悲劇,是絕對衝突的不可和解。哲學最終所能達到的目標便只能是人秉持著他的高貴平靜地迎接死亡。

《神曲》之為喜劇:一篇《神曲》的安利文

這悲劇性正是《神曲》所要克服的維度,也是基督教所希求勝過古代希臘羅馬文化的地方。只要理解基督教對這種悲劇性的克服,我們也就能看到《神曲》的喜劇性所在。

在《煉獄篇》的末尾,但丁經歷了輝煌的地獄,倒轉了世界與價值的序列,攀登了煉獄山除去了自己的罪孽後,人類失去的伊甸園終於展現在了詩人的眼前。在第30章,但丁所愛的女子貝阿特麗采被天使簇擁著出場,天使把手中的花拋灑向天空與四周,並唱道:「Manibus o date lilia plenis」(啊,讓我們把滿手的百合花撒出去吧)[12]。這句詩似乎並不起眼,但如果讀者熟悉《埃涅阿斯》,它們就可以看出它實際上是對《埃涅阿斯》的引用,在埃涅阿斯地府之行的末尾,為了向亡靈表達敬意,百合花被灑了出來,這實際上是個喪禮般的場景,它乃是死之命運的具現。盡管但丁在《神曲》中處處模仿維吉爾,但這句詩是《神曲》中唯一一處對《埃涅阿斯》的直接引用[13]。

希臘羅馬文化中命定死亡的不幸通過這一句直接引用被直接帶上前來,與此刻煉獄的結尾並置,並引導我們看向在現實中早逝,卻在至福中永生的貝阿特麗采。詩人在這里熱淚盈眶,轉身對著維吉爾說:「我體內的血液沒有一滴不在顫抖;我認出那舊時火焰的痕跡。」[14]這一句話是《埃涅阿斯》中狄多第一次見到埃涅阿斯時所說的話的翻譯,她在見到埃涅阿斯時「想起了對死去丈夫的激情,但她的話卻預示著她將要死於其上的,火葬她的柴堆」[15],狄多的愛依照命運對於埃涅阿斯的安排終究是愛而不得,於是,作為貝阿特麗采登場的背景,古典教育中的命運與死亡的悲劇在讀者的眼中展現出來,並在貝阿特麗采的登場中被重新立義:曾經標明死亡註定的百合花變為了天使對獲得永恆生命的貝阿特麗采的禮贊[16],曾經標明愛情失落的「舊時火焰」變為了詩人對於再次見到愛人的奇跡般的幸福。在這重新立義中,曾經的悲劇在貝阿特麗采的登場中被化解了,扭轉了。依賴於神的恩典,悲劇成為了喜劇。正是在這個時刻,一直陪伴著但丁穿過地獄與煉獄的維吉爾退場了。

古典教育的作用被基督教的信仰所取代,古典的四樞德被信望愛所取代,正如同維吉爾的詩歌讓位於《神曲》。正是在這個時刻,詩人第一次在自己的詩歌中被直呼其名:「但丁!」但丁在自己的詩歌中真正登場,基督教的恩典也在古典哲學的預表中真正登場,憑借著最終救贖的希望勝過了只能消極接受命運的古典文化。

最後,推薦大家一首曲子:《Vide Cor Meum》。這首曲子是2001年的電影《漢尼拔》中的插曲,在《天國王朝》麻風國王鮑德溫死去下葬時也出現過,美劇《漢尼拔》第一季結尾時的BGM也是這首。它的歌詞全部來自但丁的詩劇《La Vita Nuova》(新生),講述著在夢中,愛神來到但丁身邊,手上捧著但丁的心,而為但丁所愛的貝緹麗彩顫抖而順從地從愛神手中吃下他的心。要直觀地感受《神曲》中的愛,沒什麼比這首歌更好的了,希望大家喜歡。

注釋

[1] 但丁著,黃國彬譯註:《神曲·地獄篇》,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9,第3頁。英文參照Dante, The divine comedy of Dante Alighieri,volume 1 Inferno, edited and translated by Robert M. Durling, introduction and Ronald L. Martinez and Robert rvt. Durling, illustracions by Robert Turner. Oxford University,1996. 譯文有改動。

[2] 參見弗里切羅著,朱振宇譯:《但丁:皈依的詩學》,華夏出版社,2014,第40-41頁。

[3] 《但丁:皈依的詩學》,第43頁。

[4] 參見《但丁:皈依的詩學》,第48-49頁。

[5] 參見《但丁:皈依的詩學》,第51頁。

[6] 引用自《箴言四書注釋》,參見《但丁:皈依的詩學》,第56頁。

[7] 《但丁:皈依的詩學》,第56頁。

[8] 《但丁:皈依的詩學》,第64頁。

[9] 參見《但丁:皈依的詩學》,第59頁。

[10] 《神曲·地獄篇》,第56頁。

[11] 《神曲·地獄篇》,第376頁。

[12] 但丁著,黃國彬譯註:《神曲·煉獄篇》,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9,第434頁。英文參照Dante, The divine comedy of Dante Alighieri volume 2 Purgatorio, edited and translated by Robert M. Durling, introduction and Ronald L. Martinez and Robert rvt. Durling, illustracions by Robert Turner. Oxford University,2003.譯文有改動。

[13] 參見《但丁:皈依的詩學》,第186頁。

[14] 《神曲·煉獄篇》,第436頁。

[15] 《但丁:皈依的詩學》,第251頁。

[16] 參見《但丁:皈依的詩學》,第186頁。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