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談】我不想死的原因

【白夜談】我不想死的原因今天鴿了/CaesarZX

謹以此文獻給我那厚臉皮的好朋友老王,祝她早日康復。

年前最忙碌的那天下午,我正在焦頭爛額地多線處理各種事務,直到晚飯前才終於有空拿起手機看了看。微信上,我有位朋友發來了兩條信息:

【白夜談】我不想死的原因

這位朋友姓王,昵稱老王,跟我認識大概五年了。我們倆第一次見面是在一個集市上,我和先生吃完飯閒逛,恰好逛到了她的攤位。印象中她穿着一身艷綠色的緊身毛衣,一頭貼着頭皮的短發,身姿飽滿挺拔,像是一頭小動物一樣充滿活力。

我在她那買了一條翠綠色玻璃裝飾的毛衣鏈,付款時嘗試着講價,她咧開嘴笑了,告訴我這東西別的地方買不到,都是她滿世界淘換來的小古董——那意思大概就是中等情商版本的「愛買不買」。

她賣的首飾都屬於直男翻來覆去夜不能寐百思不得其解的那類,每次帶她家的首飾出門,從男性那邊得到的反饋一般都是「你頸椎累嗎?」,「這麼怎麼這麼大?」,「沉嗎?」——老王喜歡誇張醒目的飾物,太小的她總覺得看不見;想想看,你都花錢買了首飾、還帶在了身上,要是別人注意不到,那豈不是血虧?

我們倆在這一點上達成了高度的共識,所以很快的,我就成了她的常客。

【白夜談】我不想死的原因佩戴着全套老王飾品的我

幾年下來,老王算是我非常少數的「新朋友」之一。她是個充斥着生命能量的人,如前所述,就像一頭小野獸。她四十來歲,每週三次健身房堅持了十來年,臥推能推起一個我來,每天跑步七八公里。她對什麼都有興趣,什麼好玩的都想打聽打聽,什麼好吃的都想試吃一口——就一口,第二口開始她就得考慮卡路里攝入了。而且她的身材是字面意思的凹凸有致,穿突出曲線的衣服非常合適;我喜歡和她見面的其中一個因素也是因為這一點,坐在你面前的朋友有着緊致飽滿的肌肉線條,而她還比你年長幾歲,這讓你對未來、對衰老,都不再那麼的擔心了。

這樣的老王自然多少是有些艷遇的,我時不時聽她抱怨幾句男人,但從沒到「糾纏」的地步,一旦感覺不開心了,她就立馬抽身;而且還能奇跡般地繼續跟對方保持聯絡,互相在工作時幫幫忙。老王也偶爾會跟我和先生一起吃飯,飯桌上她滿口開玩笑,其中80%都不太合適,還有20%雖然合適,但是老掉牙了。

每次飯後她總是誇我跟先生感情好,而後,就算我什麼都不說,她也會以「不過可能結婚這事還是不適合我」收尾。老王酷愛旅遊,她選擇做開首飾店也是因為這項愛好;滿世界亂跑、翻騰出別人沒發現過的玩意兒,這是她人生最大的爽點。我在她的朋友圈里圖片游覽了馬丘比丘和佛羅倫薩,各種徒步路線她門兒清,到米蘭巴利這種時髦地方,她也能從箱子里抓出一件連衣裙、人模狗樣兒地混進派對里去。她遇到什麼事都有辦法,什麼都不太在乎,她是我身邊距離死亡最遠的人,我甚至從沒想過會聽到她說「害怕」。

說出來不怕各位笑話,看到老王的留言之後,我放下手機抱着貓痛哭了一場,盡管晚上還有工作會,盡管微信消息繼續堆積,盡管貓驚恐地撓我的鼻頭,但我實在是無法維持日常的體面;這些眼淚必須流出來,我感覺自己心里名為恐懼的炸藥包被點爆了。

一開始,我還搞不清為什麼朋友患上癌症的消息會對我有這麼大的沖擊,雖說她是晚期,三陰確實不太好,淋巴轉移也棘手一些;但乳腺癌畢竟是預後很好的常見病,現在技術這麼發達,應該不至於馬上出事;更何況老王首先是個賣貨給我的代購,生意很好,治病的費用她應該也不缺。但絕望就是排山倒海一般到來,理性的防洪堤根本沒用。哭完以後,我亂七八糟地追問她的情況,她也亂七八糟地回覆着我;我努力擺出對這種病非常有研究的樣子,不斷地告訴她沒事的沒事的,都是小事,肯定能好,你別瞎琢磨;盡管我們雙方都對這些話半信半疑,但至少我們也都確認了彼此的友誼。

緊接着,就到過年了。年前老王做了第一次化療,也做了全身檢查,B超結果說有可能是四期肝轉移。她馬上把片子和診斷報告都發給了我,請我幫忙找找大夫看看。她當然可以直接問她的醫生,但我非常理解為什麼她想拜託我去問問看:這就好比結束加班大半夜回到家時發現電梯壞了,爬了十五層樓到了自己家門口又發現鑰匙沒了;於是渾身翻找,卻把最直接、最快想到的背包口袋放在最後一個去翻——因為實在是很害怕得到一個錯誤的答案。

我盡力問了幾位朋友,甚至動用上了一些工作關系,更是假裝沒注意到大過年的找人打聽這種事很不吉利。所幸,我問到的每一位朋友,完全沒有例外的,都在接到病例之後直接給我打了電話;電話中他們都寬慰我說應該不是轉移,原因這樣那樣我也聽不太懂,總之「你告訴她別怕,這就當個慢性病去治療就行了」,然後,每一位朋友,完全沒有例外的,都給我講了一個癌症晚期積極治療然後順順利利活了幾十年的案例,叔叔、姨媽、姑姑、單位同事他爹,等等。

這一套寬慰人的流程工業化水平實在是太高了,以至於我聽到第三遍的時候忍不住開口問了電話那一頭的朋友、一位基因篩查領域的創業老闆,我說你是真的這麼看,還是就純安慰我一下?

「是真的,確實我看着不像是轉移;不過吧,不管是不是轉移都要好好安慰你這個朋友;對死亡的恐懼比癌症本身更可怕。」

整個春節假期里我都在反反復復地想着這位朋友的話,對死亡的恐懼,是啊,死是多可怕的事,但是為什麼呢?是害怕痛苦麼?當然也有無痛的死亡吧;是害怕終結麼?那前提是生活本身要充滿樂趣;是生物的本能而已?只是這樣而已?那些決定去死的人到底在想什麼呢,我與他們之間的界限在哪里,為什麼老王生病會讓我如此的慌張,為什麼死亡的恐懼會讓我如此在意,這不該是理所應當的麼?

節後,我們公司略晚了兩天開始上班,因為要給大家時間去做核酸。於是我就抽空約老王見了個面。見面約在一個日式烤肉館子里,因為她叫着想吃肉。

進了餐廳以後,我看見老王很精神地在招呼我;這讓我驟然鬆了一口氣,因為我挺害怕看見一個病人。她穿着一件時髦的衛衣,如果不是當下這個氣氛,我可能會開口問她這件衣服賣不賣;她沒塗口紅,指甲油斑駁;出油嚴重的臉上起了不少大包,看着挺疼的,大概是化療的副作用。除了這些包以外,化療還徹底毀了她的口腔黏膜,現在她吃東西是一小口一小口的,也不能有什麼刺激性;但她食慾很好,也是住院期間憋壞了,那頓飯我們吃了很長時間,也吃的差不多乾乾淨淨。

那天烤肉的全程都是我幹活,我甚至還把厚切牛舌細心切成小塊一塊塊地給她夾到盤子里,服務意識強的讓我自己都驚訝。老王撩起袖子給我看了留置針,她之後要每二十一天去化療一次。她也給我講了發現自己身體出問題的那個早上,她起床時無意識地翻了個身,突然感到腋窩處有什麼東西,伸手去摸,是個紅棗大小的硬塊。即使是性格混不吝如她這樣也覺得這不去醫院看看大概是不行了,於是她掛了個號,排了會隊,給我發了兩條信息,得到了這個結論。她的生活從那一天起被掀了個底朝天。一向和親人比較疏遠的她開始怕寂寞了,叫了表妹去家里陪着她住;她反復強調自己不該工作過於拚命,這讓同為工作狂的我心驚膽顫;她還給我講了自己是怎麼哭的、怎麼鬧的、怎麼大喊大叫着抱怨老天爺幹嘛偏偏是她。

說這些的時候她帶着自嘲的笑容,這世間可能確實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我一定無法完整地感受到她的絕望與痛苦;我也只能繼續幫她剪肉,並且清楚地意識到這傢伙正在享受我的服務,自己恨不得連筷子都不動。

到了吃烤魷魚的時候,老王告訴我她的化療結果不錯,這種藥確實讓她的腫瘤在幾天內就萎縮了不少;據說她這樣效果顯著的情況只占10%。而且她的肝也被左右上下一毫米不漏的檢查完了,完好無損,沒有轉移。於是,現在她的任務就是儘量保持良好心態去積極治療,堅持化療,等到腫塊小到一定地步以後再進行手術。這種癌症是無法根治的,它隨時可能復發,就算這次徹底切掉了,以後也可能會在不知道什麼地方再鑽出來。她不能再遠行了,因為要定期治療,也不能再健身了,因為不能劇烈運動;她說自己大概會變胖,會沒辦法蹦蹦跳跳的,更別提她還沒辦法再穿那些漂亮衣服了,因為這是乳腺癌,還是切了比較放心。

「不過我不在乎了,」享受着大客戶餵飯服務的老王說,「我他媽只要知道自己明天還能活着就行了。」

跟她吃完飯以後,我回家繼續工作,寫了大概四千字的劇情,處理了一些溝通問題,為新項目做了對外展示用的PPT底稿,還抽空和合夥人聊了一會八卦。一直到了晚上,我和先生一起吃了豆角燜面,和貓分享了一杯無糖酸奶,又打了一局自走棋。

但關於死亡與恐懼的問題一直抓着我的心,而我也終於想到了答案。

老王說,她之所以怕死,是因為她害怕被遺忘。她在最絕望的時候會盯着天花板想着自己的這件衣服要給誰,那些首飾又要給誰;她想要儘量的強化自己在這些朋友和親人心目中的印象,看到這件衣服會想到我吧,戴上這幅耳環的時候呢?我老王是活過的,我曾經對你們挺重要,就像是所有終將會逝去的東西一樣,還請你們盡可能記住我啊;她這樣想。

而我呢,我的答案大概是「害怕死的毫無痕跡」。就這樣生下來,就這樣生活,就這樣與他人交互,這一切都是可有可無的,好比今年夏天的這只蜻蜓與去年夏天的那隻蜻蜓當然不可能是同一隻,但我們望見它立在荷花尖上時的心情卻別無二致。

想想看,我們多麼努力地奮鬥過、多麼頑強地抵抗過孤獨侵襲,又多麼卑微地打磨自己以便向週遭的一切妥協,卻又不甘心地保留着自己的一點點稜角,一點點足以證明我就是我而非他人的實證。如果這一切到頭來沒有在名為「世界」的牆壁上留下哪怕一絲的凹痕,那我們就只是一隻蜻蜓而已,混在一大堆亂七八糟的記憶和事實中、隨着夏天輪轉而輕易被取代了。

於是,我怕死,是因為我害怕剩下的時間不夠我去多做點事,不夠我去成為一個不那麼輕易被取代的存在;我想要去做的這些事,它們或許就像老王想要送給我的衣服,我希望它們長長久久地留在人們心里,那我死了又怎麼樣呢?那牆上畢竟留有我撞出的痕跡呢。

又或許,我如今的想法只是暫時,隨着我慢慢變老,隨着我與死亡的關系越來越近,我的想法會變吧;如果我有了孩子,或是我真的做出了一點成就,我就又會有其他欲望,又會怕些別的事吧?我們之所以渴望後代,大概是期望着自我的「存在」能夠藉由這些孩子而延續下去吧,生活因此變得更堅定,時光因此變成了孕育可能性的朋友,對死亡也就不那麼恐懼了;如果能夠從這種根植於生命本身的恐懼中逃脫,哪怕是片刻,想必會是眼下的我從未觸及過的幸福。

但現在,此時此刻,這種對死亡的欲望推動着我,先是盡可能抓緊時間、盡可能保持頭腦清晰;其次是把種種瑣思記錄下來分享,希望它們多觸達一些人,比如你,還有他。再者,是找個保溫杯,泡點枸杞,還有每小時站起來活動一次喝喝水什麼的……我還買了維生素和一份昂貴的醫療險,我想活下去啊,不光是出於生物的本能,而是出於我作為一個人的自由意志,我想要活下去,我還有需要做的事。

於是,讀到這里的各位讀者老爺,祝你們身體健康,得償所願;願你們在許多許多年後的那一刻終於到來之時,能坦然面對,因為你們的心中可能充滿不甘,但卻已經毫無恐懼。就像《浮士德》中寫過的那樣:

只有傻瓜才會盯着雲端,

以為有同類居住在上面!

強者應立柱足,放開眼,

世界對他不會默默無言。

他何須去永恆之境悠遊!

凡能認識,便可把握擁有。

他該如此踏上人生旅途;

任鬼魅出沒而我行我素,

與行進中尋找痛苦、幸福,

他呀,沒有一瞬感到滿足!

來源:遊研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