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戰爭中走來的峻青,握過槍、握過筆,走着走着就成了「作家」

握住峻青的手

文 | 逄春階

一位美國女士讀了錢鍾書的書,十分敬佩,要登門拜訪。錢鍾書在電話中說:「假如你吃了個雞蛋,覺得不錯,何必要認識那隻下蛋的雞呢?」

錢鍾書比喻很幽默,但我想,如吃了蛋,還能見到那隻下蛋的雞,也許更能增加蛋在你心中的分量,嘗出另一種味道,也更能感念那隻雞。

其實,把作家寫作比喻成母雞下蛋,很牽強。我願意拜訪作家,從接觸中,能或多或少破譯一些文學「密碼」。

2018年7月2日,我到上海華東醫院拜望95歲的著名作家峻青,陪護吳老師說峻青目前基本正常,血壓有點低。我們跟峻青先生有簡短的話語交流。我握住了峻青的手,有點涼,但很軟。我試了峻青微弱的脈搏,直恨自己沒學中醫,不會號脈。

這是一雙握過槍、握過筆的手,這是一雙為房東提過水桶的手,這是一雙我老家濰河水泡過的手。

這雙手寫出過400多萬字,如今疲倦了,像一匹老馬在草原上咀嚼往昔歲月。老友趴在他耳邊呼喚,他答應着,眼角里有了淚水,說了一句:「我記不得你到哪里了。」

從戰爭中走來的峻青,握過槍、握過筆,走着走着就成了「作家」

峻青

拜望峻青回來,我查找了峻青在《大眾日報》上發表的作品,又翻箱倒櫃找出收藏的1959年版《膠東紀事》,重新翻看《馬石山上》《黎明的河邊》《黨員登記表》等短篇,盡管小說結構有點兒過時,語言稚拙,故事情節簡單,但是能感受到強烈的時代氣息、英雄氣息,跟看現在的小說不同。現在的小說,從技巧上說,很明顯要高於峻青,語言比較流暢、華麗,但是看過也就看過了,留不下什麼深刻印象。峻青作品中透露出的,恰恰是質朴的力量,真實的力量。

從戰爭中走來的峻青,握過槍、握過筆,走着走着就成了「作家」

比如,《馬石山上》是根據真實故事創作的小說。1942年11月24日,數千名群眾被日軍圍困在馬石山上,八路軍戰士在執行任務後途經馬石山,毅然決定留下來解救鄉親們,九名戰士在班長王殿元帶領下,往返三次沖破敵人火網,護送出群眾一千多人,最後全部壯烈犧牲。一個月內,峻青就在海陽林寺山下寫出了草稿,當時他不到20歲。

小說寫道,在殉國前,有個小戰士用石頭要記下他們的名字,被班長制止了,班長說:「不需要,完全不需要。我們做這一點點小事有什麼值得讓老百姓永遠地記住的呢?」戰士們一齊站起來,抱在一起,班長把手榴彈舉在互相擠緊了的頭中間,拉出了弦……這個細節寫出了英雄的大格局,大胸襟。我們做了,就做了,天地可鑒,有什麼可炫耀的!這氣吞山河的豪情,峻青捕捉到了。

從戰爭中走來的峻青,握過槍、握過筆,走着走着就成了「作家」

又比如,《黎明的河邊》這篇,寫交通員小陳護送「我」過濰河,敵情緊張,「我」命令小陳下河撤走,但小陳堅決不,「我」急了,大聲說,「你懂不懂得服從命令?」小陳定定地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說:「就因為服從命令,所以我才不下河!」「你服從的什麼命令?」「服從的是把你送過河去的命令,而不是丟下你,我自己逃跑的命令。」一根筋的小陳,最後犧牲了,峻青就是這樣不用技巧講述着悲壯的故事。

峻青的語言不花哨,一句是一句。打個比方,形容「大」,就是「海大海大」,而不用「浩瀚無邊」「一望無際」之類的詞。海大到底有多大,就跟海一樣大吧。我還意外發現了峻青活用的方言「管多」,在《老水牛爺爺》中,老水牛爺爺犧牲了,但小寶說:「我娘說,好人是管多都不能死的。孫同志,你說對嗎?」「管多」這個詞,峻青化用得好,我感到特親切。

從戰爭中走來的峻青,握過槍、握過筆,走着走着就成了「作家」

峻青在《黎明的河邊》短篇集中說過:「膠東是我的故鄉,是出生和養育過我的地方……在那些艱苦的日子里,多少父老兄弟在我的身邊倒下去了,多少英雄兒女的壯烈事跡深深地刻在我的記憶里,每一想到這些為了黨和人民的共同事業而慷慨地貢獻出了自己寶貴生命的人們,我的心就不自禁地跳動起來,發生了一種要用文學創作來表現他們的強烈沖動,這種沖動促使我寫出了這些作品。」峻青是不能不寫,不寫就難受,憋得晃,如骨鯁在喉,必吐之而後快。

峻青那一撥從戰爭中走來的小戰士,一手握筆,一手持槍,經受血與火的歷練,走着走着就成了「作家」,正是他們給我們留下了很多真實的戰爭場面、珍貴的回憶,他們不是在燈光下苦思冥想造句子式的作家,他們在寫他們的經歷、血水與淚水。

握住峻青的手,一雙飽經風霜的手,受過戰火洗禮的手,我感受到了能量。祈願這雙海陽孕育的手,濰河水泡過的手,膠東戰場錘煉過的手,書寫過齊魯大地風景的手,再次靈動起來。

來源:華人頭條B

來源:華人號:原鄉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