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夢與生活的別裁 華清詩歌印象

幻夢與生活的別裁 華清詩歌印象

有一種想象力,它觸角朝外,遠離我們,在陌生中尋找驚奇;還有一種想象力,它向內探索,在我們身心中,深挖存在的本質和永恆。它們在華清的詩中共同交織,成為一片夢境。形式的想象賦予夢變幻的生命,物質的想象則使夢更具分量。

「夢」在華清的詩中頻繁出現,有時,它作為一首詩的部分出現,「他夢見自己身體里的水/在減少」(《枯坐》),「炊煙點起安詳的夢境/夢境在一片黑暗中閃着就要熄滅的光焰」(《生命中的一場大雪》),「光線里有慌張的飛蟲/蝙蝠的跳躥陰鷙而輕薄,時光機/嗶嗶地響着,被嵌入了情節和/夢境」(《露天電影》)。有時,它就是一首完整的詩,如:兄弟的《春夢》一如他酒醒後的講述,《夢見》中的他上演了自身的墜毀,玻璃屋隨着《夢境》逐漸消失,祖母的亡靈潛入孱弱時的《夢境》(另一首同名詩)。還有時,它沒有被顯性標明,卻成為詩歌的支撐:《中年的假寐》做了一場關於命運的夢,《從諸神的方向看》在夢中觀望人間,《蜘蛛》成為我在夢中的化身……華清的詩,經由幻夢的形式,對生活進行重構和別裁,無論其中的事物是具體還是抽象,都經常呈現迷惑和恍惚的氣質,指向着不安和神秘。

一、夢境中意識的楔入

夢具有模糊性和不確定性。它不像樹木、金石等有形的固定物體那樣堅實可控,而是朦朧,甚至可能荒誕,它的質感通過感覺的接受傳遞,形體無法對其提供全部佐證。它的內部信息量龐大,瞬息萬變,仿佛一團混沌裹挾着無重力的迷霧或雷霆萬鈞的閃電。然而,正是這團無法明確分析的混沌,反而卻更容易包容駁雜繁復的內涵,生發可能性。

在《枯坐》這首詩里,華清結合兩種方式製造了一場夢境:第一,即為顯在說明,「他夢見自己身體里的水/在減少」,為夢的編織預先做鋪墊,當然這只是一個引入,第二種則是將夢境的特徵隱藏在詩寫中,使一場夢境的開展和完成過程貫穿於整首詩中。

首先,具體形象是意識在夢境中的代表,在處理抽象意識時,華清的想象表現得既開放性十足,又如在夢中每一種形象都連接着自我認知,認知的內容不為人所知,但意識改變的具體過程卻清晰可見,這樣一種明確的模糊性既增加了詩歌的深度,也生發了可能性,讓在幻覺狀態的夢中實現感覺的轉移,呈現他者與自我融於一身的哲學命題。

其次,不合理的對俗常物理規則的悖反是夢的常態。看見身體里的水,聽見血液的流動,看見人形沙漏的流逝,看見自己的一半倒下、另一半站起,在現實中是難以實現的,這些都只能發生於夢中。形象的動態演變實際朝向自我指認,實體物像雖然具體可觀,但在一開始的引導就不在於真實,它們的存在並非要讓閱讀者確證「他」身體中真的有這種變化,因為顯然,他無法看見現實中自己血液的流動,所以直截了當地告訴閱讀者:這是一場「夢見」。一方面,夢的場景表現出於不合理;但另一方面,夢具有天然的合理性,它被允許將不合理敘述合理化。跳脫的想象的漫遊皆具備真實性,內部象徵世界和對生命意識的重新立像,個人的內視與旁觀奇異地被理解了。

同時,夢想的詩是想象因素與現實因素相結合。「當人們處於異相睡眠期間,如果將其喚醒,被喚醒的人往往會說他們正在做夢,所以人們一般認為,做夢是異相睡眠的特徵之一,研究發現,人人都做夢。」(1)現實與夢境重疊,意識半朦朧之時,自會擴展,華清的夢就包含了這一刻。夢應該是輕松舒展,但這一刻,是清醒的意識與無意識拼力爭奪的點,似乎身體的精神全聚焦於大腦最頂端,意識被極細的絲線尖銳拉扯,即將順着「夢想的斜坡」分散。入夢的自由和放鬆使意識得以擴散,想象力舒展,但詩人在造夢時,也在阻止向更深處的做夢狀態的行進,可以說,一首夢想的詩,並不完全是陷入深度睡眠的狀態,而更類似於進入或醒來的瞬間,這一節點的發生聯結了想象世界與存在世界,仿佛一股不可抗拒力將二者同時拉向這一點,這是力最飽滿的時刻,也是矛盾對沖相撞的瞬間,這一瞬間被放大成一首詩的長度,在《枯坐》中,描述成對出現:「他更靜下來,終於聽見耳邊有轟鳴的聲響」與「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有相似之處,「他聽見那塌陷無聲的/巨響,以及更深的靜寂」,無可避免的頹勢讓人在面對傾倒時,掙扎和恐慌的感覺通過形象傳遞到極致。

我們無法確切得知,倒下去的一半是誰,站起來的另一半又包含了什麼樣的特質,或許是作為學者的張清華,或許是作為詩人的華清,抑或是其他,但我們看到了一場自我指認的完成過程,它通過一首夢想的詩作傳達,而更令人驚詫的是,「所有的感官都在詩的夢想中蘇醒,並形成相互的和諧,」(2)自然形態的夢境生長在在記憶的邊緣,經常模糊不清,總會滑至消散,但當詩人在模擬夢的狀態,或將夢付諸筆下時,做夢的「模糊」在某種意義上從意識轉接到了想象力的自由組合與排列,詩歌的魅力亦在於此。

華清在詩歌中所展現的「夢」,或許與他對於「把創造力看作精神現象的認知方式」(3)的認同有關,在於作為學者時對「酒神」的推崇,「所謂『酒神』狀態……酒神創造了藝術,也引發了精神上的癲狂,或者反過來,精神的癲狂也類似於酒神狀態,癲狂的人也類似於詩人……人只有在其生命達成了與世俗理性相抗衡的狀態的時候,才會接近詩,或接近於一個詩人。」(4)在夢中,變換的想象、流動的意識、開放的所指、悖反和無理都在成就着華清詩歌的「酒神」氣質,也是在如夢一般的詩寫中,精神的「癲狂」愈顯自然和遊刃有餘。

二、夢與深度意象

華清既是詩人,又是學者。思路清晰敏銳,編織精密合理,這是學者特點,在他的詩中自然有所體現。但,作為詩人的華清,更像一個做夢者,夢幻氣質濃郁。夢,體現為不確定,不講理,一再沖破感覺的界限。比如他對意象的使用,就十分具有原始沖擊力,甚至,對巨大意象的使用也能隨手使轉,展現出「浩瀚感」。事物有牢固的恆定性,在這一類物質的想象中,個人能夠意識到微不足道的自我,然而「浩瀚感」就存在於人的體內,當人們參與外界現實時,經常被現實生活鉗制,從而使個人意識萎縮並順從於微小,然而,當孤獨一人,陷入冥想,沉入夢境時,它就復蘇了,龐然的意識感就開始運動。

《中年的假寐》無疑就是中年人在做夢。詩中,風中「遮天蔽日」的「塵埃」令這個夢一開始就浩大而又錯雜,「稀薄的空氣」仿佛扼住咽喉,令「命運」痙攣,緊張感在彌散,「劇烈的咳嗽」則加快了詩歌節奏,隱含的急迫被打破,揪住心髒,詩行開始承受撞擊。接着,橫在天空的「羽翼」將這份重量在面積上大范圍擴展,再以「羽毛零亂」阻斷情緒的沉降,看似有輕有重,實則都是在不斷加重。在這些意象之間,是人的「挺直了」的精神告誡。倔強浸透落寞,失重的悲哀感令人暈眩。然後,大的意象出現了,深海般的晴空不僅擁有大面積的本體,還撕裂了海洋與天空,拉遠二者距離,延展詩歌的視覺和想象空間:深海是幽暗、詭譎、清晰度低的,它從四面環繞着裹覆、擠壓,製造恐慌,令人窒息,置身其中,仿佛被掐腳踝,拉拽入深淵,無法掙脫。晴空高遠、遼闊,本來應該是明媚、爽朗、使人見之心生愉悅的,然而此時卻如同深海,如此一語,在視覺的想象中同時暈染出海與天反向背離的詭異狀態,同時又共同交織成陰沉、濃重的低壓環境。

但我的理解,最大的意象並非深海晴空,而是「懷孕的鯨魚」。這個特殊的意象,藉助視覺在觀察世界時的直觀優先權,直擊心靈,使文字衍生出富饒的想象和力度,為詩歌的生存空間開疆擴土。大海如果是生活,是時間,鯨魚,無疑曾經是「海闊任魚躍」的那條魚,充滿過無邊的青春、夢想和力量。但時光荏苒,忽忽已是中年,夢想還在,卻已胎死腹中,無力分娩。而這種深藏體內又似乎已死去的希望,無形中已轉化為負擔,加深了身體的滯重,讓人輕捷盡失,無力再翻江倒海。這樣的意象,是中年的無奈,是對人的心靈和理想的摧殘。配以大海藍色的憂郁的視覺背景,奇詭而又悲傷,無法逃脫離開現世的軀殼,自然也無法擁有廣闊的自由空間,卻只能在不同明度的藍中浸染、蔓延和自身的掙扎中,映照命運的晦暗,「生出這如煙的噩夢」。中年的悲劇不僅在於假寐中的荒涼,更是注視前路時,明了卻無法遏制的生命的頹勢,無可選擇地踏入宿命的圈套,領受必然的路途,怎不令人扼腕。

對於中年的個體感受,本都是小的,但高明的詩家,卻能隨手寫出浩瀚感,這才是這首詩的核心所在。浩瀚,是將小的個體我寄生於大的核心,從而觸發靈魂那難以言喻的瑰麗而悲愴的震盪。這種震盪,催生了悲哀與哭泣的沖動,又被心靈和意象死死壓住,從而使詩歌產生了難以遏制的沖擊力。道理已明了,但動人的不是道理,而是意象對情感的拖曳、固定,是情感的不由自主的再經歷和再消耗。華清使用「現場之浩瀚」進行了一次精神困境和詩藝的雙重探尋,當這樣的夢攫住人時,詩就在視覺的割裂中、在「巨大」的「浩瀚感」中、在現實和夢境的交錯中、在「劇烈的咳嗽」中,無可遏抑地走向命運的悲劇,同時,詩藝也在不知不覺中完成了它的征服。

三、夢的隱性體驗與指涉

夢和回憶有着不解之緣,當回想夢時,它的內容總是表現奇異和混亂,即便是做夢者也難以釐清頭緒,而荒謬、神秘、不易分析更增加了夢的吸引力,引得無數人去研究和探索這種微妙的狀態。詩歌體驗則應當從屬於夢幻體驗,夢只須無作為,只要求夢幻狀態,在其中,人們就會看到世界凸顯出來,靜穆地遐想的時間越長,就越分明。

同時,詩歌寫作在某種程度上與夢的產生機制有吻合之處。弗洛伊德認為,夢是潛意識欲望的滿足,人在清醒的狀態中可以有效地壓抑潛意識,但當人進入睡眠狀態或放鬆狀態時,有些就會避開檢查,偷偷地浮出意識層面,以各種形象表現自己,這就是夢的形成。夢是欲望的替代物,它是釋放壓抑的主要途徑,隱藏在潛意識中的欲望之火由於現實的原因遭受壓抑不能滿足,而潛意識中的沖動與壓抑不斷鬥爭,形成一對矛盾,進而形成一種動力,以一種幻想的形式,促使華清寫出了「刑罰,苦難,死……死亡從未止息,惡從未出離/人子的血已經流盡」(《達利:十字架上的基督》)。這般不斷掙扎着、吶喊着的暴力詩句,體驗一種夢寐以求的宣洩的滿足。弗洛伊德還認為,作家富於想象的創造正如白晝夢一樣,是童年遊戲的繼續及替代,是通過「想象」創造出的虛幻世界,而《坎布拉》正是這樣的一個世界:「坎比拉是一個夢境/它將在我記憶的夜空中重現/像一盞燈,一盞由命運的酥油/點亮的燈,照耀我俗世的悲歡/身後的輪回。」虛幻的夢變得可信,詩歌呈現出了「真摯」,虛構也成為真實,作詩一如造夢,而寫作者的創作實際就是在敘述自己的白日夢。在詩歌的幻夢中,虛構與真實之間相互鬥爭、彼此背離,而另一方面又相互靠近,傳遞超越事物形態的真相。

華清的虛構不僅在詩歌的內容中體現出來,還表現在對現有意義的溶解和新的闡釋,他有很多敘事的、回憶的詩都存在這樣的特性。在閱讀時,這些詩歌具體內容的真實與否很容易被擱置一邊,不予深究,因為它們的立足點不在於敘事的可靠性,而在於虛構卻真實的矛盾氣質,以及詩歌所傳遞的涵義。《記憶中的拔河》是一首涉及回憶場景的詩,看似與夢無關,實際上,所有逝去的場景,在回憶中都具有了某種夢的氣質,因為夢是活在過去的事物,是與回憶和虛構伴生的,在記憶的回想中,「人蜷伏在世間的某個空間,在那里,人自身與自己最接近,亦即最富有真摯性。在此所談的『真摯』並不有任何道德含義,而是『深入自己』……親昵自我關系是一種迴旋式的反身運動,這種反身加上『非現實』的夢想因子,人才能獲得『深刻』……這種『深刻』充滿着詩意,也許詩人給出詩意的那一刻,正是與自己最親昵的時刻。」(5)這首詩,正是「反身」加上『非現實』的夢想因子抵達『深刻』的詩。它並不復雜,只是再現了一個拔河的場景,一個小的敘事,幾乎每個人都目睹過這樣的場景,但很少有人去開掘其中可能隱含的意義。顯然,此詩的寫作建立在真實的拔河上,但不僅是記錄一場冬日的比賽,不僅停留於拔河之所以存在的表面理由——勝利。詩的內容是平常的拔河,勝利,卻是所有人的夢。這首詩首先描述場景,然後就犀利地剖開了「勝利」,使「勝利」從發生的時間逃逸,將重心轉移到了對人造事物或人為規定事物——如成功、失敗、比賽等的質疑。在此過程中,作者完成了兩件事,一是設置了一個旁觀者,並任其「陷入遙遠的回憶」,從事件本身到事件結果都徹底否認了「拔河」作為一場比賽的存在意義,從而達成了對「意義」的消解,這個「陷入」,不是一首詩的結束,而是在質疑中的開始。二是這首詩的虛構氣質,場景不自覺地服從的虛構,清醒中隱含的虛構、真摯的虛構。一首詩經由對過往事件的再體驗,掙脫了具象和原始條件的禁錮,在對遺忘的刮擦和當下情緒的攪打中,悄然完成了對其內質中重要丟失成分的打撈,從而建構了深刻性。

與清晰的論說相比,詩歌永遠都是一個夢。所以帕斯卡爾曾經說過,不要懷疑詩人的不清晰,這是他們的職業性。或者說,對夢境的創設,也即對心靈情景的別裁,在類似夢境的現實中,總是有異樣的感覺等待被體驗,有更深的無法被命名的存在等待被發現。夢是沉默中的自由,是靈魂尋求到更開闊生存空間的方式。華清是做夢者,也是造夢者,他敘述中酒神的狷狂與晃然的日光混合後產生的不穩定的內容,總是迷離恍惚,隱隱醞釀着危險的風暴,也包含着關於我們生命的深處意識和對生命的本源性探索。

注釋:

(1)郝濱:《催眠與心理壓力釋放》,第37頁,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9。

(2)〔法〕加斯東·巴什拉:《夢想的詩學》,第8頁,劉自強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6。

(3)張清華、采微:《張清華訪談:在諸神離席的曠野》,《詩歌月刊》2016年第8期。

(4)華清:《形式主義的花園》,第167-168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

(5)〔法〕加斯東·巴什拉:《空間詩學》,第4頁,龔卓軍、王靜慧譯,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7。

來源:華人頭條B

來源:華人號:原鄉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