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真情抒寫

文/ 孫軍委

母親|真情抒寫

圖片來源於網絡

車子上了高速,便一頭扎進了田野。儘管道路兩旁綠樹婆娑遮擋了視線,但遠處田野的景象仍在腦海里清晰浮現:滿眼的鵝黃嫩綠如同闊大無比的毛氈,覆蓋著地表的溝溝坎坎,那是花生、玉米等莊稼在盛夏里生長。

母親走了九年了。

按照家鄉的成規,人去世十年的祭祀要放在實際去世的第九個年頭。大約「九」這個數字更意味著生者對逝者祭祀的某種圓滿吧。說不清,但這是要遵守的規矩。

九年里,不時夢到她。

最常夢到的場景是:她病得很重了,醫治無方,我心焦得不行……

那是她最後一次住院,我和父親陪著她在醫院里的食堂吃飯,她手拿筷子,不停比劃著夾菜的動作,最終卻連一片菜葉也沒碰著。然後我餵她,看著眼前的母親,眼淚止不住地流,我明白,母親的意識與身體已經不合拍了。

這是好多次做夢的底本,具體細節會有不同,但每次醒來夢里的無助與悲傷都會綿延很久……

還是那次看病,她來到我工作的城市。家在五樓,上樓時,我要背她,她堅決不肯。她上下樓很吃力,要雙手緊緊地抓著樓梯扶手,卻又極力作出輕鬆的表情,不住地對我說她走得動,走得動!

我知道,她怕累著她的兒子,她心里疼他,不管他多大。

在我的記憶里,一顆糖的滋味是很難忘記的:村里有了婚配或添丁之類的喜事,都會在鄰里發一些糖果來慶賀。母親通常都會捎回家的,有時即使含在嘴里,也會匆忙趕到家,將尚未化完的糖果餵給我吃。這樣的情形,讓我常想到樓道里的那一窩燕子:成年燕子嘴巴銜著食物,辛苦地一次次返巢,餵養那些嗷嗷待食的小燕子……這是生命里屬於母親的味道!

母親一生辛苦。

她生於國共戰爭時期,那是一個兵荒馬亂的時代。

她的父親在她尚未出生時就沒了音訊……

新中國成立後家里被劃為地主成分……

剛能支撐家門的大哥不幸早亡……

她的成長充滿了艱難:小小年紀就要跟著大人外出逃饑荒;和二姐一同被送到遠房親戚家寄養,因每次回家探親與家人分別時那撕心裂肺的哭聲才最終得以和家人一起熬苦日子;長大一些,看著同齡人都去了學校,她也想上學,但家里拿不出學費,我舅到學校央求相識的老師為她爭取到了做「旁聽生」的機會。所謂旁聽生是沒有座位的,只能獨自坐在教室的某個角落,手里的課本,是兄長給自己抄寫的歪歪扭扭的手抄本……

20歲那年,她出嫁了。嫁到娘家東面6里地一個名為「漫雪」的村子。是的,我們村有個美好的名稱:漫雪。

很長時間,我對這個頗具浪漫色彩的村名感到困惑:這是豫東平原偏僻處最平常的村落。村子不大,田畝有限,都是孫姓。沒有山,哪怕高一點點的土丘也沒有;沒有河,只有幾個水坑。後來終於在縣誌上找到出處:「明初,孫氏由安徽渦陽乞討至此,適大雪瀰漫,落戶成村,故名。」

在村子西北約一里路,有個村子叫劉莊寨,大多姓劉,兩個村子離得很近,卻從來不通婚姻,據說是遵循「孫劉不結親」的古制吧。這樣的古制,或許是因為《三國演義》里面孫劉聯姻的那段故事吧?無從知曉,也沒人說得清。但即使說不清的規矩後人也都遵守著,這似乎不需要理由。

村子公認的先人據說是一位明朝萬曆年間中過舉做到從三品「大官」的人。他的墳墓在村子的西南方,形制可觀。傳說里面有一隻金馬駒,每每月朗星稀之夜,都要從墳墓里出來,環繞墳墓奔跑,通身閃閃發光,火球一般。人們試圖捉住它,但都沒有成功,因為那是通靈的寶物。再後來聽說被盜墓賊盯上了,金馬駒被盜走,孫家的風水也被破壞了……

再後來似乎少有人會提及這位生平模糊卻又略顯神秘的先人了,更遑論修繕墳墓、勒石立傳、永久祭奠的事了。後人似乎將他忘了。

母親嫁的人家是一個有著九個兄弟姐妹的大家庭。我爸在五個弟兄中排行老二,在所有兄弟姐妹中排行第三。

1970年,大姐出生。

母親接著開始受延續子嗣的困擾整整十二年。是的,應該從我大姐降生開始吧,整整十二年的生活都在圍繞一個重要的主題:生兒子。

繁衍子嗣在村里是頭等大事。用村里的話說,不管你在外邊做多大的官掙再多的錢,如果沒有兒子,那都是白搭!家里沒有男丁就意味著漫雪莊以後就沒你家的人了,你這一門就「絕」了!聽聽,真的可怕。

特定的時代和環境孕育一定的觀念,觀念負責出題,答案很大程度上又不由人來把握。

於是,註定整個環境里的人們都要忐忑地面對這道命題,只是「命」好的,早早有了子嗣,慶幸、歡喜;「命」不好的遲遲不能如願,焦慮、苦悶、自卑……

這是一個無休止的循環!即使有了兒子,又要忐忑生孫子的事情……

人類的繁衍順其自然最好,本身就體現對生命的敬畏,彰顯生命的高貴。可是觀念偏不允許人這樣自在!於是所有人幾乎一生都要面對這個自己無法把握的命題。村里人常說,什麼都是命。而「命」又從來不預示答案。倘若答案始終不符合要求,那就只能遺憾一生,而且視之為見不得人的短處,一輩子在人前都別想抬起頭來。

命,是個折磨人的東西。

十二年間,

大姐出生……

二姐出生……

三姐出生……

四姐出生……

在四姐之前還生過一個女孩,生下沒幾天夭折了。

1971年,國家開始施行計劃生育政策,控制人口增長。1980年提出一孩政策,計劃生育實施力度陡增。

國家政策與固有觀念角力,人們將站在哪一邊呢?不能一概而論。

生我四姐時,一開始打算將她送人的,和領養的那一方也談得差不多了,最後終究因父母不舍而作罷。

生我的那一年,父親得了急性闌尾炎,是我三爺和其他幾個人用木頭床抬到十多里外的衛生院的。當時,母親要拉扯四個孩子,肚子里還懷著我,還要照顧醫院里的父親。可能覺得生活太難了。於是有了放棄肚里孩子的打算,連醫生也聯繫好了。母親將這個想法和躺在病床上的父親商量。聽母親說,父親死活不同意,讓母親離開醫院,別管他了,一氣之下連藥也不吃了。

一方水土孕育一方人,也孕育著屬於這一方的集體觀念。觀念是具有時空性的,少有人能自覺跳出某些固有觀念的束縛並打碎它,從而活出人的尊嚴,因為這需要些許勇氣更需要強大「心力」。

觀念常常決定命運之河的流向。

不管怎樣,1982年農曆年底,命運終於給出了一個令人滿意的答案——一個男丁降生了。

據說,幾個姐姐她們都高興得不得了,逢人就說,她們有小弟了!有小弟了!

歷盡千辛萬苦,家已破敗不堪,但命運終於給了他們一個滿意的結果。

對我們整個家庭意味著什麼呢?意味著在豫東平原一個偏僻農村的一家普通的農戶終於了結了一樁心事,獲得了安心長久居留於此的資格嗎? 我說不好,但確實符合一個村莊的生存邏輯。

1989年,我到了上學的年齡。

1986年頒布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義務教育法》,義務教育以法律的形式得以明確。

可惜前面三個姐姐沒趕上這種好形勢,都是早早就輟學了。

母親經常跟我說:你得好好上學!一則因為干農活太累,她不願我再受這樣的苦。更重要的是,家里就我一個男孩兒,害怕沒有兄弟的幫襯,以後會在村里受人欺負。這些理由無疑是符合鄉村的生存邏輯的。

我上學前,似乎接受了比同齡孩子更好的啟蒙教育。我爸會在閒暇的時候教我寫字與算數,講解手抄本的《增廣賢文》。現在還記得當時那個「魚」字的刀字頭,總是寫不好,父親就拿著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在地上比劃,那寬厚的手掌握著我的小手,給予我的不僅是知識,還有父愛的溫暖。有時即使躺在了被窩里,母親也不忘給我出幾道題讓我算個加減法,抑或教我背一段文字,哪怕是一小段豫劇戲文……父親曾經做過民辦教師,教得相對輕鬆一些,而母親可能真的將她幼時當旁聽生時所學的知識都傳授給了我。

跟接受的啟蒙教育有關吧,我的學習成績一直差強人意。

那時改革開放的春風已經吹到了農村,直接帶來了生產力的解放與生產效率的提高。農業在育種、化肥、農藥等多種技術的進步的前提下,取得了明顯的成效:多數家庭的溫飽問題逐漸得到解決,一些經濟作物像棉花、花生、辣椒等開始廣泛種植,還常常能賣上不錯的價錢。父親在外打工(主要在我們縣水利局施工隊當炊事員),母親領著我們姐弟五個在家種地。幾畝地的棉花收下來,能堆成小小的棉花山,幾頭豬一出欄,也會帶來一筆可觀的收入。印象中,家里慢慢有了存摺,一張、兩張……那時,三個姐姐都已經是出色的勞力,家里地里很多活都不再需要母親親力親為了。

那應該是母親一生中生活比較輕鬆的一段時光了吧。

再後來,大姐、二姐、三姐陸續出嫁了。而我和四姐也相繼初中畢業,就讀更高階段的學校……

在當時的豫東農村,普通農家同時供兩個孩子上學,還是一件非常吃力甚至難以承受的事情。但父母在我們姐弟倆上學的事情上從不含糊。母親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哪怕累死,也得將這兩個孩子供出來!

父母盡全力增加家里的收入。父親會醃製醬菜的手藝,於是就盡力擴大作坊的規模:屋子里、院子里到處都擺滿了醃製醬菜的水缸,地上也挖有醃製醬菜的水泥池,院子里長年瀰漫著醬菜坯的味道,到了夏天連南屋的牆上都會滲出白花花的鹽粒來。

春冬兩季是醬菜比較好賣的時節,父母會比平日辛苦很多。父親主要負責加工,而母親則擔起銷售的重任。

賣醬菜主要靠早上趕集和走村串巷(我們稱為「下鄉」)。當時農村的道路都是坑窪不平的黃土路,天旱時道路的浮土能沒過腳面。一下雨,又成了名副其實的「水泥路」。特別是雨後或雪罷,機動車軋過的路面,道道車轍就像老人臉上布滿的皺紋,又密又深,縱橫交錯,盛滿了雨水或雪水,泥濘不堪。母親賣菜的運輸工具就是一輛腳蹬三輪車,三輪車上擺滿了盛著各種醬菜的塑料桶、塑料盆,足有有三四百斤重。

母親蹬三輪車的樣子我記憶深刻:身體狠狠前傾,下巴幾乎要碰到車把,兩隻腳使勁蹬著腳蹬。有時實在蹬不動了,就從車上下來,一手扶著車把,一手使勁拽著車廂,費力地往前拖。

有一年冬天大雪封路,母親沒法蹬她的三輪車了,乾脆找來閒置好多年的扁擔挑著去賣菜。記得母親說,因為下雪,村里人都沒法外出買菜,所以醬菜就賣得比往常多些,即使扁擔壓得肩膀生疼,也感覺渾身是勁兒。北方的冬天很冷,而母親有時只穿一件秋衣,因為蹬三輪車太吃力了,要不停地流汗,整個身體在寒冷的冬天冒著煙。只是到了晚上,她的腿經常會抽筋,睡不著覺。

母親因為賣菜,沒少哭。有時下鄉要跑到十幾里甚至更遠的村莊,車胎跑氣了,路上翻車了,實在疲乏蹬不動車子了……如果再加上沒賣出多少醬菜,想想生活的艱難,她就會在路上抹起眼淚來。有一次,三輪車的車軸斷了,找不到修車的,母親是抬著車把將車子從幾里外拖回來的,那一次回到家她哭得不行,但是母親說,哭的時候她會安慰自己,她會在心里勸自己:這有什麼哭哩?我是供兩個孩子讀書呢,這有什麼哭哩?

我和四姐上學的那幾年,還真沒有為上學缺錢犯過愁。在學校一沒有申請過特困補助,二沒有申請過助學貸款。家里往往這學期還沒結束,就為我們預備好了下學期的費用。只是父母太節儉了,冬夜里,摸黑趕集賣菜,即使再累再冷也捨不得喝碗豆沫暖暖身子或買個包子充飢。因為母親常說,一毛錢能省也得省,孩子要是在外面缺幾毛錢,誰會給他們一個包子吃呢?

在我大學畢業那年,母親患了糖尿病,又硬扛了一段,之後再也蹬不動她的三輪車了。她的身體每況愈下,過了大概三年,得了偏癱,又三年,最終離開了我們。

母親生前曾有美好的憧憬,那就是等我結婚生子,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她幫我們照看孩子,父親負責做飯,我跟愛人按時上下班……這似乎是許多家庭很平常的生活吧,但對於她,對於我們,卻永遠沒有實現的可能了。

對應自己的人生節奏,那幾年我在豫北一座不大的城市工作、結婚、做了父親,又失去母親……當時很多事情是無法兼顧的,我似乎比同齡人更早地品嘗著中年人的不易,有時會陷入深深的痛苦中。其中最遺憾的,是母親的病與最後的離世。我總認為,父母是用盡生命的力量為子女搭起了向上的梯子,子女踩著父母的臂膀向上攀爬,剛剛脫離父母的托舉,再回首,人梯已轟然倒塌……

母親在生命的最後幾年,住了好幾次醫院,每天大把大把地吃藥,飽受病痛的折磨。她曾對別人說,活著真是受罪,還不如死了乾脆。可是我們都希望她能好起來,母親是家里的功臣,我們都想讓她享幾天清福。但實現這樣的心愿太難了。記得一位醫生看了母親的血管造影,不由感嘆說:她年輕時究竟出了多大的力氣,竟至於頸部兩邊的動脈血管全都硬化了。

先前,每次回家,即使天再晚再黑,母親都會在村口的池塘邊等我,往往我還沒看到什麼,在一片漆黑的遠處就能聽到她喊我的名字。每次離開家,母親都會送出老遠,慢慢站定,望著我遠去,含著眼淚。

後來母親病重了,再回家或外出,都不能接送我了。每每在離家的那一刻,心是疼的。

母親是在女兒出生的那個夏天去世的。 她長眠在村子南面不遠的田野里,松柏環繞。

轉眼間,快十年了。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我們常常感嘆母親在我們的生命中過早地離席了,內心滿是遺憾。後來想想,其實,母親並沒有離開我們,因為我們姐弟五個的身上哪一個沒有母親的影子呢?只好這樣安慰自己罷。

母親走時64歲,一頭烏黑的頭髮。那是一個萬物生命力最旺盛的季節,田野里滿眼蔥鬱……

本文原載於《時代報告》2021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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