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的改革,為什麼會被宋仁宗拋棄?|短史記

問:能不能說一說范仲淹和慶歷新政?

自秦漢至明清,兩千餘年的中國帝制時代,出現過許多變法。

這些變法,絕大多數以解決財政困難、增加皇權收入為核心目標。

比如:商鞅變法的指導思想是「有道之國務在弱民」,追求最大限度地汲取秦國的人力物力;漢武帝改革的手段是發動聲勢浩大的「算緡告緡」運動,鼓勵民眾互相舉報彼此的資產,造成了「中家以上大抵皆遇告,……民偷甘食好衣,不事畜藏之產業」的後果;唐德宗任用楊炎變法,以「兩稅法」取代「租庸調」,實際上是將那些以前缺乏正當性的苛捐雜稅(暫時法外之法),全部納入到「兩稅」這個大口袋之中,使之變成正規賦稅(那些缺乏正當性的苛捐雜稅,隨後又再次出現)。王安石變法,雖然高舉着「方田均稅」的旗幟,但並沒有認真去做「方田均稅」的工作,而是將主要的精力都放在了青苗法、免役法、市易法上面,因為它們可以大幅給宋神宗增加收入;再往後,張居正的一條鞭法,雍正的「攤丁入畝」,都不過是唐代兩稅法的翻版。

比較之下,范仲淹所主持的「慶歷新政」,是一種難得的異數。

范仲淹的改革,為什麼會被宋仁宗拋棄?|短史記

圖:范仲淹像

這場北宋建國八十餘年後啟動的改革,主要目的不是斂財,而是緩解民生疾苦,整頓腐朽的官僚系統。

慶歷三年(1043),范仲淹奉命向宋仁宗「條陳十事」,列舉了十條亟需改革的問題,其中有八條,涉及到了對官僚的整頓。

第一條叫做「明黜陟」。簡單說,就是要廢除文官三年升一次官、武官五年升一次官的「論資排輩」舊例。只有做出了「大功大善」的官員,才能得到升遷。

第二條叫做「抑僥幸」。簡單說,就是減少官二代、官三代靠着「恩蔭制度」,不必參加任何選拔歷練就可以直接做官的比例。公元1213的統計顯示,宋代靠着「恩蔭出仕」的官二代、官三代們,占到了官僚總數的56.9%(在宋真宗時代,比例可能更高)。

第三條叫做「精貢舉」,簡單說就是科舉考試要公正、要加大選拔難度。

第四條叫做「擇官長」,簡單說就是建立一套從中央到地方的針對官僚系統的監察、舉薦制度。

第五條叫做「均公田」。簡單說就是整頓官員名下的「職田」(用作俸祿之用,離職時交回朝廷),多的吐出來,少的補上去。

第六條「厚農桑」,是要發展經濟,改善民生。第七條「修武備」,主張恢復府兵制,是希望加強國防力量。

第八條「減徭役」,具體的做法是合並行政區域(比如合五縣為一縣),來減少官吏的總量,進而減少民眾負擔。

第九條「覃恩信」,建議嚴格考察官僚對朝廷恩澤(赦書中及民之事)的執行情況;第十條「重命令」,建議嚴格考察官僚系統對命令(宣敕條貫)的執行情況。

除了第七條,其餘九條全部獲得了宋仁宗的認可,「皆以詔書畫一,次第頒下」,被寫入詔書之中,成了「慶歷新政」的改革內容。

在帝制時代,要推動這樣一場以整頓官僚為核心目的、嚴重損害官僚利益的改革,毫無疑問,只能依賴皇權。

宋仁宗本來是願意支持這場改革的。

官僚是北宋王朝的統治基礎,但官僚的利益,與皇權的利益並不全然一致。皇權希望官僚「盡職盡責」,替自己運作人力物力的汲取,並維持統治的穩定,但官僚往往更在意「任內不出事」和「任內撈足錢」。

論資排輩、官二代官三代直接上位,這些規則很符合官僚的利益,但未必符合宋仁宗的利益。這些規則,帶來了「冗官」(人員嚴重超編)、「冗費」(財政不堪負荷)和玩忽職守(反正熬夠時間就可以升遷,反正有個好爸爸比努力工作重要多了),對宋仁宗所追求的統治穩定,顯然都是不利的。

所以,宋仁宗支持范仲淹的改革。

但宋仁宗對改革的支持,只維持了短短一年的時間。

他發現,在整頓官僚的過程中,范仲淹等以「君子」自居者,公開肯定「朋黨」,抱成了一團。

在皇帝眼里,官僚中的「好人(君子)抱團」,比「壞人結黨」更有害。後者為了腐敗怠政,言行上往往選擇迎合皇權的喜好;前者則相反,為了所謂的「政治理想」,常常會走向要求制約皇權。

對「好人抱團」這件事,宋仁宗畢生存有極高的警惕。

早在寶元(1038~1040)年間,他就曾問過大臣張士遜:

「君子小人各有黨乎?」

張士遜的回答是都有,不過「公私不同」,好人抱團為公,小人結黨為私。宋仁宗沒有正面評價張士遜的回答。他轉而強調「法令必行,邪正有別,則朝綱舉矣」——所有的官僚都應該遵守、執行朝廷的法令。

范仲淹的改革,為什麼會被宋仁宗拋棄?|短史記

圖:宋仁宗

到了慶歷四年(1044年)四月,當主持「慶歷新政」的范仲淹,因損害了官僚們的利益而被指責搞「朋黨」時,宋仁宗對着范仲淹,又提出了相同的問題:

「自昔小人多為朋黨,亦有君子之黨乎?」

皇帝提出這個問題,並不是真的在提問,答案早已在他心中——他希望朝中君子個個「退無私交」,一盤散沙。皇帝只是在以提問的方式,希望范仲淹體察到他心中的答案,並希望范仲淹按照這個答案,去修正自己的言行。

上個月,皇帝剛剛在邇英閣向部分官員出示了一份「御書十三軸」,里面列有「治政要目」35項,其中之一正是「辨朋比」。

但范仲淹的回答,令宋仁宗非常失望。他說:

「臣在邊時,見好戰者自為黨,而怯戰者亦自為黨,其在朝廷,邪正之黨亦然,唯聖心所察爾。苟朋而為善,於國家何害也?」

大意是:我在邊境帶部隊的時候,好戰者會結黨,怯戰者也會結黨。朝廷中也是一樣,好人會結黨,壞人也會。結黨做好事,對國家能有什麼害處呢?

范仲淹覺得,朝中好人團結起來對國事無害;但宋仁宗覺得,臣僚們抱成一團,對自己是有害的。

同月,范仲淹的支持者歐陽修,又自詡為「朋黨」,公開撰文《朋黨論》,為「好人抱團」正名,還將文章送到了宋仁宗眼前。文章說,「朋黨」是個很正常的東西。自古以來,君子與君子「以同道為朋」,小人與小人「以同利為朋」。皇帝應該做的,不是禁止「朋黨」,而是「退小人之偽朋,用君子之真朋」。

宋仁宗更加不高興了。

他決定終止改革。

這年六月份,改革的反對者捏造了一個流言,說范仲淹有意廢黜宋仁宗,另立新君。流言很蹩腳,毫無可信度,但宋仁宗已不願再表達對范仲淹等人的信任——他只信任散沙式的范仲淹,而非與人抱團的范仲淹。為求自清,范仲淹只好以防秋為名,離開中央,去地方做陝西、河東宣撫使,另一位改革旗手富弼,也離開了中央,去地方做河北宣撫使。

這年九月,靠着恩蔭進入體制的官二代陳執中被宋仁宗任命為參知政事(大體相當於副宰相)。

限制官二代、官三代靠「恩蔭」上位,是「慶歷新政」的核心內容。皇帝如此任命宰相,等於變相宣告新政已死。

十一月,又發生了「進奏院事件」。一班官員用賣廢紙的公費,舉行進奏院賽神會,飲酒作詩,召妓相陪,席間的某些言辭(如「醉臥北極遣帝扶,周公孔子驅為奴」)被有心人記下,成了彈劾的罪狀。

宋仁宗並不在意這些酒後狂言,但參會者多有支持改革者,皇帝遂借題發揮,下了一份嚴厲的詔書,大談盛世之下,只應有君明臣哲,絕不該存在「朋黨」,痛斥了知識分子交遊往來、贊賢薦賢的風氣,命令相關部門「采察以聞」,對這些行為進行監視匯報。

詔書指向明顯,仁宗的立場已然明確。心領神會的范仲淹,隨即引咎辭去了參知政事一職。慶歷新政,至此遂徹底歸於失敗。

(完)

來源:華人頭條B

來源:微信搜狗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