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決定歷史走向的是日常倫理

真正決定歷史走向的是日常倫理

今年我們再版了作家畢飛宇先生和批評家張莉女士的談話錄《小說生活》。這本書里所記錄的那些面對面的談話,潛藏有畢飛宇如何成為當代小說家的諸多秘密,也隱含着批評家張莉認識世界的邊際。兩位的相遇既是才華與智識的碰撞也是天賦和勤勉的較量。

下文中的談話節選自本書「及物的日常生活」這一章節,張莉和畢飛宇從小說寫作中的日常生活談起,交流了他們對文學、歷史以及人的看法。

真正決定歷史走向的是日常倫理

張莉:日常生活是你小說世界的關鍵詞。今年獲諾貝爾獎的門羅,也是非常講究日常生活邏輯的小說家。你對日常的發現,其實伴隨着你對先鋒文學的認識。

畢飛宇:如果把時光倒退到20個世紀的80年代,有人告訴我,我將來的小說會描繪日常生活,弄不好我會抽他,為什麼?我覺得他在侮辱我。我他媽的怎麼可能對日常生活感興趣?那是多麼低級多麼庸俗的事情。我的小說必須面對哲學、面對歷史你知道嗎?柴米油鹽醬醋茶,這些東西你打死我我也不會往小說里寫。我得寫「高級」的東西,我得寫「高級」的小說。

張莉:那時候你讀的全都是「形而上」,眼里沒別的。

畢飛宇:說到底,這還是由閱讀決定的,我在大學時代讀梅特林克,他的《青鳥》一棍子就把我打暈了,那是完全脫離了日常的戲劇文本,人所面對的只有兩樣東西,時間,還有空間。一個人死了,一百年之後,他的愛人出生了,——這他媽的多牛啊。我熱愛這些理念,它們讓我着迷。這里頭還有我的虛榮,年輕人的虛榮,藝術是不該和散發着體氣的日常生活沾邊的,咱們得到遠方去尋找描寫的對象。

張莉:當時的年輕人眼睛都朝着天,不落地。

畢飛宇:後來就開始接觸中國的先鋒小說了,我有一個不成熟的看法,通常說來,中國的先鋒小說脫胎於西方的現代主義,就時空的處理方式而言,也許是的,其實,說中國的先鋒小說脫胎於西方的浪漫主義也許更合適一些。「浪漫」這個詞在法語里頭其實就是逃避的意思,逃避什麼呢?逃避現實,不再現實,結果就是浪漫。

張莉:這個說法有點新意。

畢飛宇:反正我嘗試着開始文學創作的時候,腦子里沒有一點現實的東西,日常生活那就更不用說 了。但是,一個寫作的人不可能恆定不變,他會調整自己,他會認識自己,同時也會認識文學,這里頭既有修煉的問題,也有一個年紀的問題,人都要長大,伴隨着長大,你對生命的認知、對生活的認知、對表達的認知,都會變。

張莉:生命的過程,其實就是不斷修為、不斷完善。我也有這種體會,以前反對的,反而成了現在熱愛的,一百八十度轉變。

畢飛宇:老實說,當我以一個小說家的身份注重日常問題的時候,我在骨子里是痛苦的。大約在十年前,中國文壇開始時興一個詞,叫「後撤」,一個人在後撤的時候多多少少都會帶着一些不甘,這個不甘會帶來痛苦。我從此知道了一件事,我再也做不了仙風道骨的藝術家了。我當時的痛苦很具體,一方面,在理性上,我知道自己必須往那里走,另一方面,情感上不願意。我的許許多多的痛苦就是這麼來的,不止這一件。

張莉:同時,你也開始發現,跟日常伴隨的就是倫理,人情的倫理,用你的話來說,文學要有「俗骨」。一個好的小說家,離不開這個東西。

畢飛宇:小說總是離不開兩樣東西的 :第一,它的美學屬性,也就是審美價值;第二,它的功利性,也就是社會意義。一個作家如果沒有「俗骨」,他的作品就無法支撐社會意義。王彬彬有一本書,書的名字我非常喜歡,叫「在功利與唯美之間」。要知道,在功利和唯美之間,作家是很糾結的。我沒有和別人交流過,但是,我糾結,骨子里,做一個小說家是很難幸福的,總是有這樣那樣的問題讓他糾結。

張莉:其實我總覺得,寫日常對一位作家是個考驗,以大開大闔的劇烈命運吸引讀者不難,如何寫出平凡生活中的不平凡,從日常生活中發現「戲劇性」是一個挑戰。現實,日常,怎麼也不該成為一位作家的盲點。

畢飛宇:是這樣的。

張莉:這種世情倫理在你的小說里面有一個特別的特徵,尤其在讀《平原》的時候,我當時寫評論,覺得兩個農村的婦女之間的那種說話非常有意思。它其實傳承了中國明清世俗小說里面的某種精華。

畢飛宇:有一次我碰到一個老作家,《平原》剛剛發表,他見到我的時候,說《平原》里面有一部分寫得特別好,我說哪個部分,他就說端方的媽媽去找會計的時候,她的手上拿了一隻醬油瓶,到了會計家的門口,她把醬油瓶放在了地上,然後,空着手進門了。

張莉:她這麼做是有她的緣由的。

畢飛宇:好吧,我就來說說這個醬油瓶。我們鄉下的女人心是很深的,她要托人辦事,一般不會直接說,而是找一個藉口,仿佛是路過,臨時想起來的。為什麼要找一個藉口呢?因為她沒把握,怕人家拒絕,如果是路過的,被拒絕也就不傷臉面了。到了家門口,她要避免誤會,別讓人家以為是送禮來的,所以,就把一個空瓶子擱在了天井的地上。——這一來一切都順理成章了。

張莉:心思縝密。透過這樣的細節,這個人物躍然紙上。

畢飛宇:作家要塑造人,第一件事是理解人,從哪里理解?從日常生活這個層面上理解。如果沒有這個醬油瓶,端方的母親這個行為就很難飽滿。剛才我們說了半天的人物,現在又來談日常,在我看來,這兩個問題是一個問題,你不在日常上下功夫,所謂的塑造人物往往就會成為一句空話。同樣,如果這個日常不通過人物的動態體現出來,我們所說的日常就很難散發出它的魅力。

張莉:重要的是,書寫者不能浮在生活的表層,浮在生活的表層是看不到那些細節的,只有當作家浸入生活,沉潛下來,這些 細節才會信手拈來。因為這種日常,這小說脫離了1976年這個背景,還會被讀者理解,因為,我們今天還有這樣的生活習慣,或者是這種人與人交往的方式。

畢飛宇:我為什麼一定要在《平原》當中描寫那麼多的日常生活的細節,為什麼要寫那麼多的日常生活的細節?目的只有一個,就是通過這些細節呈現中國農業社會時期的基本倫理。這是第一層。為什麼寫這個基本倫理,我要告訴大家,無論「文革」的政治多麼慘烈、多麼殘酷,它永遠沒有能力去替換生活的基本倫理,這個說起來我還要感謝張愛玲,她的《傾城之戀》我讀過很多次,張愛玲不是一個做史學研究的,但是,她的這個大歷史觀對我有啟發,無論飛機大炮多麼熱鬧,影響不了基本生活的格局和底色,生活里那些必需的部分,它們永遠在那兒。

張莉:歷史的某一個層面,就是日常的柴米油鹽醬醋茶。歷史有它普泛性的一面,或者說是肌理。以前批評界喜歡史詩作品,以為只有寫大事件才是寫歷史,其實不是,日常本身也是歷史,另一種恆常的歷史。

畢飛宇:1976 年發生了那樣的巨變,我想說,真正決定歷史走向的,不是政治,還是日常的倫理。我不懂政治,但是,有一句話我覺得比所有的政治理想和政治理論都有力:「生活就應該這樣,生活就是不應該那樣。」這里頭有常識性的、鐵一樣的價值觀。

-End-

在暢銷十五萬冊的《小說課》里,畢飛宇鞭辟入里地分析了中外短篇小說中的體格與筋骨,如果你也曾為那本書里發人深省的觀點拍手叫好,那麼你更不應該錯過這本《小說生活》。這是小說家畢飛宇與批評家張莉一次極具激揚的文學對談,他們從畢飛宇的童年開始談起,從閱讀到寫作、從小說到電影,既是讀者又是文字的試驗者,在真實與虛構的疆域里,真誠、熱情地探索小說之道。如果你正想成為一位小說家,那麼你會學習到一位小說家是如何勤奮地實踐,有目的地規劃,尋找屬於自己的寫作方向。

真正決定歷史走向的是日常倫理

畢飛宇

出生於江蘇興化,畢業於揚州師范學院中文系,現為南京大學教授。20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小說創作,著有《畢飛宇文集》四卷(2003),《畢飛宇作品集》七卷(2009),《畢飛宇作品集》九卷(2015),代表作有短篇小說《哺乳期的女人》《地球上的王家莊》,中篇小說《青衣》《玉米》,長篇小說《平原》《推拿》;散文集《蘇北少年堂吉訶德》《寫滿字的空間》;文學對話錄《小說生活——畢飛宇、張莉對話錄》。

《哺乳期的女人》獲首屆魯迅文學獎,《玉米》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Three Sisters》(《玉米》《玉秀》《玉秧》)獲英仕曼亞洲文學獎,《推拿》獲第八屆茅盾文學獎。2017年獲法國文化部「文學藝術騎士勛章」。作品有幾十個語種的譯本在海外發行。

真正決定歷史走向的是日常倫理

張莉

河北保定人,文學博士,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著有《浮出歷史地表之前:中國現代女性寫作的發生》《姐妹鏡像:21世紀以來的女性文學與女性文化》《持微火者》《眾聲獨語》及隨筆集《來自陌生人的美意》等。獲唐弢青年文學研究獎、華文最佳散文獎、第七屆圖書勢力榜十大好書獎等。中國作家協會理論委員會委員、中國現代文學館特邀研究員。

來源:華人頭條B

來源:華人號:中國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