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蘭波、尼采與蜘蛛俠,都在布萊希特的劇中相逢 | 觀劇

「作為科學家,我有過一次機會。在一段日子里,天文學傳播到了集市。在這種特殊的情況下,一個男人的堅定本可以帶來更多的震撼。如果我反抗了,自然科學工作者們就會得到像醫生們的希波格拉底誓言那樣的東西,他們會發誓,他們的知識只用於人類的幸福。但現在剩下的,也是那些人最願意看到的,就是一群有發明精神的侏儒,他們為了一切可以隨時出租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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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劇《伽利略》劇照

上海話劇中心的舞台上,不規則且不平整的蛇皮袋將舞台封閉成一個白色空間,七位演員統一身披黑色鬥篷,朗讀着蘭波的詩句,拉開了「經典戲劇•上話重繹」系列布萊希特經典歷史劇《伽利略》的序幕。學術、嚴謹,甚至有可能是無趣?但詩句後,頭戴紅花、身着紅色修身裙的男演員旋即登場,反轉的設定與此前的嚴肅形成對比,耐人尋味。

《伽利略》是德國著名劇作家布萊希特創作的歷史劇,劇本以17世紀意大利數學家、天文學家、物理學家伽利略的一生為題材,講述了伽利略因支持哥白尼的「日心說」而與當權教會的以地球為宇宙中心的托勒密體系發生衝突,在教會的壓力下被迫放棄了自己的學說,在被教會軟禁期間,卻仍堅持寫出了自己的科學著作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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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劇《伽利略》劇照

《伽利略》是布萊希特最重要的作品之一。1938和1939年之際,他在丹麥寫成這部作品,後經多次修改最終完稿,此作品於1943年在美國首演。

在寫作這部作品前,布萊希特進行了大量的歷史研究。但在他的筆下,一種嶄新,如何看世界和看人的目光成為這部作品的主要亮點。他沒有強調中世紀的黑暗,而是突出了滿腹經綸的修士和主教們面對新看法的偽善。他沒有刻意突出他們的強大,而是暗示了普通人面對權力的可能性。他筆下的伽利略是一個充滿矛盾的人物,他的好奇心讓他不顧一切地區證實哥白尼體系,但他對皮肉之苦的恐懼使他失去當「英雄」的所有興趣。他收回了他的學說,但他繼續工作,完成了巨作《對話》。

《伽利略》的現實意義在於我們所有的人都會面對選擇。而選擇是一種痛苦的決定,有時會成為無奈的嘆息。但不管怎麼樣,在布萊希特的眼里,可怕的不是猶豫和無果,而是無動於衷和懶於思考。所以布萊希特讓伽利略說出「思考是人的最大的樂趣」這句話,並讓這句話成為戲劇永恆的經典。

—— 李健鳴(戲劇構作、翻譯)

1979年,黃佐臨先生被陳顒導演邀請聯合執導布萊希特的《伽利略傳》,經過一年的排練《伽利略傳》上演,在北京造成了巨大轟動連演80場。黃佐臨先生當時曾受到質疑,他說:「我們在排《伽利略傳》時,有人說 『這不是布萊希特』,恐怕就在於這些人不夠了解布氏學說的性質,把尚是一種美學願望當作是具體的演劇方法來理解了……布氏的學說只是提出了美學要求,而不是教人怎麼做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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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佐臨先生執導的《伽利略傳》合照

「對今天的年輕導演來說,布萊希特已經不是問題,演員隨時可以跳出來跟觀眾對話,但在當時,這是不行的。當時,中國所有學戲劇的學生,只學一個蘇聯的斯坦尼體系,佐臨先生想沖破這種只有一種戲劇體系的現狀,有了機會,他們就做了《伽利略傳》。所以,這部作品在戲劇史上是很有意義的。」40年前便參與過《伽利略》一劇的李健鳴這樣說道。如今,她是2019年版《伽利略》的戲劇構作和翻譯。

「40年來,中國幾乎看不到布萊希特的作品,戲劇有一些,但話劇沒有,大家都以為已經過時了。上話做這部作品,確實是把一部很有思想、很有獨特風格的作品搬到了舞台上,你可以喜歡,也可以不喜歡,但我覺得這部作品出現在舞台上就是一個成功。如果有一個觀眾聽懂了5%的台詞,或者即使只有一句話,可能對他未來的10年都會產生影響有用。當年,劇中就有這樣一句話,曾經影響了我十年。「李健鳴感慨地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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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劇《伽利略》劇照

這次的《伽利略》還邀請了德國柏林德意志劇院的客座導演伊凡•潘特列夫執導。和英美劇場的權力結構與美學取向相比,德國當代劇場可以被看做一種導演劇場,文本不再居於劇場創作的中心地位,導演不僅有自由、甚至有義務去重新發現經典文本和當下語境的聯結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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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劇《伽利略》劇照

伊凡•潘特列夫對布萊希特的原作進行了刪減,結合他對當下的理解增加新文本內容。加入了蘭波的散文、尼采的文章、17世紀歐洲鼠疫的原始記錄和斯坦因維格的哲學思考,打破了布萊希特極具冷峻的風格,增添了人物內心的「速寫」。豐富人物、還原事件,給觀眾打開了新的思路。「伊凡導演對文本的處理在德國不是什麼新鮮事,但對我來說是一次新體驗,我想,的戲劇工作者一定也會受益。」李健鳴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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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劇《伽利略》劇照

「我是一個藝術者,不是一個科學家,無論是排莎士比亞、布萊希特、契訶夫,我都是用個人的方式進行詮釋。通常情況下,我會用不同的方式、不同的調節、不同的結合進行舞台上的融合。比如說在排這個戲時,我隨身帶了5本不同內容的書,進行不同的編排、拼湊,不是單純只運用某一種形式,我會用我的舞台形式表達我的美學想法。而我的方式就是,個體是否能關注於自己,是否能和自己最真實的那部分有一個連接,我的作品能夠呈現於當下的社會和文化環境。」

「舞台不是博物館,只是單純地把布萊希特的作品完完整整地呈現在舞台上,舞台可以調整,進行改變,我可以進行把玩、可以進行調整。布萊希特本人並沒有一個固化的美學方法,哪一個方式好,可以為我所用,我就會放在我的作品當中,把所有有意義的東西放在我的劇作中。」伊凡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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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 評 熱 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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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謔之後期待崇高

廖夏璇(上海大學上海電影學院博士研究生)

《伽利略》是偉大的布萊希特最偉大的戲劇作品。作為歷史劇,它實際上是借歷史之名探討了觸及人類最本質的倫理問題:當固守人格和延續生命成為不可調和的對立面時,我們應該何去何從?或如先賢們為了真理赴湯蹈火,或如伽利略所說的「玷污了比什麼也沒有要好些」——他「背叛」了真理,卻贏得了時間,寫出了一部只有他才能寫的科學著作。觀眾對於這種選擇本身的思考同樣是現實的、痛苦的、充滿樂趣的,它散發的理性的、思辨的、永恆的光輝,是《伽利略》之所以迷人並走向經典的最重要內在構成。

上話重繹版的《伽利略》強化了「重繹」的意味,對原作的人物情節進行了大量精減,對角色塑造、表演風格進行了重新定位,尤其突出了「戲謔」的風格,性別反串、流行文化嫁接等手段的融入,在一定程度上豐富「重繹」版的舞台語匯。

綜觀整部作品下來,最驚艷的還是呂梁的表演,他較准確地詮釋了一個既自我又忘我、既固執又狡黠的有血有肉的科學家形象。其他幾個主要角色的個性表現雖也比較突出,但這些個性化的人與人之間似乎尚未形成足夠有效的「對話」,大部分時間是在各自進行自己的「朗誦」表演,內外部戲劇動作均顯得貧乏,加之台詞密度過大,難免讓觀眾產生「跳戲」的感覺。

戲謔手法的融入無可非議,甚至還起到了較好的現場效果,但所有戲謔或者文化嫁接都應該指向觀眾對人、科學及世界更深層次的反思,否則難免會將原作的理性光輝沖淡,觀眾難以捉摸和體驗這樣一部偉大作品的崇高品格所帶來的生理與心理的快感。若經典重繹的價值得不到體現,作品也將難以成為「時間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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愧疚的英雄

王前超(上海戲劇學院影視學院碩士研究生)

1992年,梵蒂岡教皇恢復了伽利略的名譽,這一年我一歲,伽利略蒙冤了360年。

布萊希特提供了一種方法,以此來透視權力與解構權力,並且用這種方法與態度來觀測人,尤其是普通人面對權力的可能性。結局中伽利略回應了他的學生安德烈對他的贊揚「一個沒有英雄的國度是悲哀的」,他說「一個需要英雄的國度才是值得悲哀的」。導演並沒有直觀展現教會的黑暗與殘酷,卻通過科學家之口暗示了「真理終將戰勝強權」的未來走向。正是這種不能說出口的隱含的希望,才更加讓人對中世紀的異端裁判感到深深的恐怖與絕望。

伽利略不是聖人,不是英雄,更像是受難的使徒,即使知道自己手握打碎教會「禁錮之籠」的「真理之錘」,但依然為人性的本質所驅使做出了「保全自身」的明智選擇,這種選擇也造成了他此後長久的自責。從這種角度看,伽利略的餘生其實是在愧疚中度過的,伴隨着《兩大體系的對話》的誕生,是他對自己的沉默與認罪的救贖。他在贖自己對真理、對科學犯下的「緘言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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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群星閃耀時

林冷冷(上海戲劇學院戲文系本科生)

在茫然無知的人群之中,總有那些最富激情的人在苦苦求索。雕塑家尋找生命的意義,他生命的意義是釋放雲石中束縛的生命活力;畫家尋找天堂的奧義,他的天堂在空白的教堂拱頂。藝術家的命運在被選中的一刻早就決定,駝背佝僂,視力模糊,原石的愚鈍與拱頂的虛無才是終身的伴侶。

話劇《伽利略》,讓我再次領略到文藝復興群星閃耀時刻的精神力量。布萊希特堅持戲劇藝術的教育意義和理性批判作用,作為一個唯物主義者,他希望通過戲劇改造世界。本次演出中,處處可見間離手段,壯漢大叔穿上連衣裙扮演女管家,秀氣的女演員扮演貴族公子,服裝也非歐洲中世紀傳統服飾,而是在無印良品和川久保玲元素中跳躍。

我們可以猜測其創作意圖:重構中世紀,重述人文主義。此時台上不只是1610年改進望遠鏡的伽利略,而是邊探索科學邊對抗權勢的一類人。演員在表演中跑到台下,打破第四堵牆,反舞台幻覺而行之。讓人感到意外的還有漫威元素,給演出增加了荒誕意味。讓我印象十分深刻的一幕來自於以嗑瓜子大會為形式的哲學討論,演員擺成《最後的晚餐》構圖,角色嘴里談論着哲學。再有,加入蘭波的詩作,尼采的宣言,鼠疫的歷史記載,本劇更具文學厚度、哲學力度以及歷史深度。

即使經過文本重構,觀眾也可以感受到布萊希特原作的嚴肅主題。正如舞台布景那柄巨大的綠色望遠鏡,它是伽利略驗證日心說的工具,也是伽利略被軟禁多年的起因。它給科學家帶來榮耀,也送他不幸。它分割舞台空間,成為一間綠色的囚牢。話劇最後,保全自己的伽利略哈哈一笑,告訴我們他不僅有天才的智力,更有韜光養晦的智謀,這里的設計讓我想起躲避皮肉之苦的大唐名相狄仁傑,能屈能伸是智者的不傳之秘。

理性的科學思維似乎與感性的藝術創作背道而馳,《伽利略》告訴觀眾,偉大的頭腦都是相似的。更為重要的是,人是復雜的。回到文藝復興群星閃耀的那刻,去看看人從石頭中破殼而出的模樣。理性是人類最友好的天賦,讓我們擅用它。

精神的復雜性,需要用身體表達

井明乾(上海戲劇學院戲文系博士研究生)

《伽利略》在舞台形式打造上有一定創新性,整個舞台化繁為簡,畫面簡潔而有視覺沖擊力,空間布局勻稱,碩大的綠色圓筒置於舞台中央,既作為一個天體望遠鏡而存在,又成為區隔舞台演區的重要裝置。同時,利用經典的白色條屏布景形成一個封閉式的舞台空間,具有強烈的象徵性寓意。

當伽利略穿上了黑色的衣服,而白色布幔條屏掉落,正是意指那個黑白顛倒的世界。在一系列的舞台想象符號中,視覺上具備統一性,色彩對比度較強,與角色的理智與激情相互協調。

但是該劇舞台行動力量被弱化了,導演在演出中過於追求大調度,看似演員行動力很強,但實際表現力較弱。例如,伽利略在戲的開場,有一大段闡明自己思想的台詞,演員邊說邊滿場跑,情緒昂揚而有力,但人物的心理狀態並沒有準確地傳達給觀眾。舞台行動不夠准確細膩,缺少打動人的動作細節。

布萊希特的戲劇到底要不要個性化人物,需不需要化身角色?個人理解,劇場中無論對演員的身體如何強調,其核心都是為了表現人的精神。人精神的復雜性,需要用身體表達。身體語言的簡化,對於人精神的傳達是不利的。

來源:華人頭條B

來源:華人號:中國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