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洱談《應物兄》 「藉著這次寫作,我把它從肉中取了出來」

李洱談《應物兄》 「藉著這次寫作,我把它從肉中取了出來」

作家李洱認為,在各種學術當中,儒學與現實的關系最為密切,寫知識分子最好聚焦儒學研究者。小說主人公應物兄身處現實漩渦,想起的卻常是典籍、詩文和聖人教誨。他雖然嫻熟於應對日常俗務,但內心仍有堅持,多年人文教養的累積逐漸浮現。

來自:南方週末

寫《應物兄》,李洱心懷一份鄭重。2005年動筆到2018年底完稿,他寫這部小說竟用了13年,其間母親去世,兒子出生。母親病重的兩年半,他頻繁往來於北京、鄭州和濟源三地,在病房里有時也打開電腦寫幾頁。2019 年回家,大年三十傍晚,他在母親墳前燒掉一部八十餘萬字的《應物兄》。

此間滋味,應物兄會懂得。應物兄是小說主人公,他在忙碌的生活中常常忘記自己從哪里來,夜深人靜時卻冷不丁想起。因為在夢中長久地望向母親,他落枕了,第二天歪着脖子登高,去山間墓地看望母親,可母親的墓已難以辨認。墓園里的松柏被偷伐掉做念珠,補栽的柳樹一樣粗細。從墓園悵然而返,他下山時不斷回頭,仿佛猛一回頭就能和母親相遇。

李洱談《應物兄》 「藉著這次寫作,我把它從肉中取了出來」李洱《應物兄》入選《南方週末》2018年度圖書

應物兄本名應物。出版商把他的《與當代人的精神處境》炒成暢銷書《孔子是條「喪家狗」》,順手把作者的名字改成「應物兄」。應物兄最紅的時候,商場里不同頻道的電視機在同一時刻都有他侃侃而談:在生活頻道談待人接物;在新聞頻道談本地寺廟申請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意義;在購物頻道談購物一條街;在考古現場談文化傳承……

人氣如此,當他所服務的「濟州大學」擬建儒學研究院,應物兄自然成為召集人。他穿梭在各色人等中間:官員、泰鬥、同儕、學生,生產安全套和鋼管舞行頭的商人,用生殖器寫毛筆字的僧人,風水兼養生大師……他像浮士德,不過引誘他的不是魔鬼摩菲斯特。

應物兄以「虛己應物,恕而後行」和「與時遷移,應物變化」為處事原則。他身處現實漩渦,想起的卻常是典籍、詩文和聖人教誨。最初,讀者會更多注意應物兄「應物」的一面。他仿佛穿上迷彩,融入雜蕪的叢林。但在小說里,他所珍視的價值,多年人文教養的累積,仍像時隱時現的旋律般溫和然而執拗地存在。在下冊中,知識分子應有的莊敬和自省慢慢浮現。

對於普通讀者,真正讓李洱「暴得大名」的似乎是《石榴樹上結櫻桃》。「那樣的小說,我一個月能寫一篇。」提起「石榴」,李洱脫口而出。小說的故事核是一個村莊的換屆選舉,結尾是個歐·亨利式的小反轉:殫精竭慮、穩紮穩打應付危局的現任村委會主任最後發現,她一開始就掉進了下一任設的局。

李洱談《應物兄》 「藉著這次寫作,我把它從肉中取了出來」李洱《花腔》

在更早完成的小說《花腔》里,李洱將歷史和現實的油彩調配、堆砌、刮抹、點染成一個羅生門式的故事。所有角色無非兩個使命:找到葛任或殺掉葛任。葛任是一個氣質、經歷都像瞿秋白的革命者。在一條倒計時的奪命路上,許多大事件和大人物都成了作家筆下的戲劇角色,大膽、頑皮、潑辣、放肆。

2018年12月出版以來,《應物兄》再度引起各界關注。它躋身於各家圖書排行榜,重量級評論家紛紛發表看法,有人將它比作當代的《儒林外史》和《圍城》,認為它「將現代漢語長篇小說的功能擴展到了一個新的境界」。

2019年2月27日,南方週末記者專訪李洱,請他講述自己的觀點。《應物兄》借鑒經史子集的敘述方式,各篇章小標題都擷取正文最前面幾個字,看似隨意,但意蘊豐厚。「我是用這種方式向《論語》致敬。」李洱說。

「真實的、戲劇性的、悲欣交集的場景」

南方週末:你寫《應物兄》最初的動機是什麼?

李洱:印象里,我開始寫這部小說的2005年,國內高校里還沒有儒學研究院。所以對我來說,開始時它有幻想色彩。在漫長的寫作過程中,很多大學都有了儒學研究院,它就變成現實主義小說了。因為寫作時間太長了,寫完之後它好像變成了一部歷史小說。從萌生到結束,漫長的寫作時間賦予它多重意義,好像同時融合了未來的想象,現實的投射和歷史的品格。

南方週末:為什麼關注儒學?

李洱:在各種各樣的學術當中,儒學和現實的關系最密切。儒學是入世的,儒學處理的就是現實問題。如果寫知識分子,最好讓他是研究儒學的。從現實操作層面上講,他面臨的問題就是知與行、公與私。這些問題落實到知識分子身上,各種戲劇性情景就可以順利展開。

南方週末:知識分子的知與行這個切入點特別有意思,有歷史感也有現實性。實際行動和高頭講章有時候重合,有時候是完全背離的。

李洱:從「五四」時期「打倒孔家店」開始,中國先進知識分子對西方價值、西方文化就有一種自然的傾慕。到對中國文化再次確立認同感,並同時反省西方文化和中國傳統文化,試圖從中國傳統文化發掘積極因素,大概走了 100 年。最近30 年來,尤其最近 20 年,人文知識分子要處理的主要問題,就是所謂傳統文化的現代轉型。在儒學界,就是儒學的現代化轉型。這些問題海內外的討論非常多,海外甚至更早、更熱烈。海外學人對中國文化有深刻的眷戀,但在我們這里,因為它屬於現實問題,所以我們的討論顯得更為迫切。在這個「子宮」的內部,如果你要出生,身體必須要迎合這個產道,迎合外面的空間,既要適應風和日麗,也要適應暴風驟雨,包括如何適應霧霾。這個過程中,中國知識分子的命運、責任感,他承擔的重負——這種重負壓彎他的腰,增加額頭的皺紋——都變得很正常。當中有很多真實的、戲劇性的、悲欣交集的場景。這對作家彌足珍貴,你有責任把它寫下來。

南方週末:儒家現代化的前景似乎並不樂觀。在書中,籌辦儒學研究院似乎變成了一場鬧劇,各色人等都知道這是「唐僧肉」,想分一杯羹。

李洱:這麼說有點簡單了。現代長篇小說可以看成變奏曲,包含着對應、裝飾、曲調、音型、卡農(註:一種復調音樂寫作技法)、和聲等多重變奏。讀者根據自己的經驗,可以將有些變奏看成獨立的曲子,但它不可能是整部作品的骨架和主題。儒學現代轉型中的困難,相當於崎嶇的山路,作者和讀者都必須有勇氣面對。與我們已經走過的漫長歷史相比,這一切其實剛剛開始。小說沒有迴避它的緊迫性和嚴峻性,也揭示了一些應該避免的不良現象,但歸根到底,它呼籲着勇氣,期盼着智慧,當然也承擔着寫作者的責任和義務。就這部小說而言,至少所有人都認識到(辦儒學研究院)這件事很有意義,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番積極設想。他們帶着美好的願望和侷限性,不同因素交織在一起。小說作為一門藝術,有自己的規定性。雖然讀者在漫長的閱讀之後,總希望獲得一個承諾,但作家卻只能告知各種可能性。它敞開着,期待讀者在辨析中探明意義。

南方週末:儒家的理想就是「有用」,為人所用、為我所用都可以。小說中各色人等都是抱着實用的目的,才聚集到應物兄和太和研究院周圍吧?

李洱:小說里有一句話:一切誠念終將相遇。《應物兄》里的角色,除極個別的,沒有真正的壞人,幾乎所有人都葆有美好願望。所有人都在從事同一個事業,沒有一個人希望我們的事業變壞,沒有一個人希望我們的文化沒落,沒有一個人希望另外一個人過得很慘。我想,這本書其實包含着我對最高類型的真理的期盼。「太和」本身就是。

「『仁義禮智信』,哪一個不是人與世界的相處?」

南方週末:有人說《應物兄》是學院小說或知識分子小說,但它的視野似乎更大。你不光寫儒學圈,也寫其他學科的知識分子,以及官員和江湖。在儒學主題下,你為什麼要把各色人等都容納進來?

李洱:儒學是一種應對世界的學問。《論語》開頭就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它要應對外來的人和事。儒學的核心觀念「仁」這個字,本意說的就是人與人的相處,互愛、互敬。我們所說的「仁義禮智信」,哪一個不是人與世界的相處?小說里,主人公也必須應對各行各業的人。這才是一個儒學家應該乾的事情:萬千世界一起進入他,他不是一個人,他本身就是一群人。他要用自己的方式應對,這就是所謂「應物」。他接觸官場、商界、海外、江湖,都是很自然的。對他來說,江湖之遠,在此不在遠方。小說也寫了自然科學家、出家人。其實,只要處於中國文化的場域里,這些人就是儒家文化的一部分。

南方週末:小說里那些看起來被漫畫化的人物,比如省長、校長,前小偷現在的風水先生,吃肉的和尚,八十年代言必稱西哲後來拜倒在海外大儒腳下的失意文化人,他們都是儒家文化的體現嗎?

李洱:他們都是儒家文化中的某種角色。看一下《論語》,翻一下《孟子》《史記》和《左傳》,其中也寫到不同的人,從君王到盜賊,從君子儒到小人儒,三教九流,形形色色。在這個場域里,一隻濟哥(註:小說寫到的一種蟈蟈)、一頭毛驢、一匹馬,所謂鳥獸蟲魚都具備了某種文化意義。

南方週末:照這麼說,我們可以把當代生活全部納入儒家文化的疆域里。

李洱:我可沒有這麼說。我只是說,它與儒家文化,或者說儒家發生了重要的關聯。我甚至不願意承認,這是一部關於儒學的書。我只能說,它是與儒學、儒家、儒學家有關的書。任何時候都不能說《戰爭與和平》是寫戰爭文化的書,《安娜·卡列尼娜》是寫通姦文化的書。但我們同時也都知道,一個中國人,無論過去還是現在,無論對儒家文化持什麼態度,都無法脫離與儒家文化的復雜關系。我們現在待的這個房間,佈局就是儒家文化的呈現。這里是中國現代文學館,去莎士比亞故居,去任何一個國外的博物館,房間都不可能這樣佈局。

南方週末:小說寫了各種各樣的的知識分子。在你看來,他們有沒有一些精神氣質是共通的?

李洱:他們都很有責任感。

南方週末:可是有時候,他們承擔的責任很荒謬。

李洱:你是說,誰的責任很荒謬?

南方週末:比如那個培育「濟哥」的生物系教授,那個替商人養白馬的中文系博士生。

李洱:培育出「濟哥」,在生物學史上很有意義的呀。(註:小說里,「濟哥」的叫聲是海外儒學大師鄉愁的一部分。濟大要成立儒學院,希望邀請大師加盟,培育出已經絕種的「濟哥」,讓大師聽到它的叫聲。)那匹白馬也很有來頭,它是成吉思汗白馬家族的成員,是黃興先生的馬,而黃興先生是儒學研究院的捐助者。當然,這其實涉及我對工具理性或者說技術理性的反思。

南方週末:這也是小說有意思的地方,很多人知道官-商-學關系之緊密,但僅僅是「知道」而已,你用小說的語言讓我們看到了這種關系。

李洱:黃興在小說里也被稱作「子貢」。他是一個商人,但對儒學大師執弟子禮,這可能會讓人聯想到子貢和孔子的關系。黃興最早不養馬,養驢。驢是他的「廣告」,他在硅谷走過的時候,驢蹄「得得得」,顯示出這個人的特立獨行,同時又代表了一種中庸哲學: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人家騎馬我騎驢。這當中展示的關系,不僅僅是官、商、學。

「不少朋友現在就喊我『應物兄』」

南方週末:讀小說的時候,常覺得你一邊寫一邊壞笑。讀者看到的常常不是知識分子所承擔的重負,而是人格的變形。

李洱:說實話,這樣的問題我很難回答。首先,我沒有壞笑。壞笑指的是見賢不思齊,見不賢而嘲笑之。我一點都沒有。當然可能有反諷,有些語言上相當復雜的錯位。你朝西邊開槍,有人在東邊倒下。反諷者也會針對自身,射出去的子彈拐了回來,也就是說,它構成一種反省,不光作者反省、人物反省,小說還盡可能提供一個通道,吸引或誘導讀者也反省。用儒學觀念來講,這就是推己及人。你閱讀這部小說,把它跟自己的經歷、情感結合起來的時候,它喚醒你某種經驗,這時候你就進入文本內部。如果沒能進入,那它可能就是玩笑。它比玩笑更多義,也更沉重。

南方週末:有人把你跟應物兄聯繫起來嗎?

李洱:確實有很多人把應物兄跟我聯系在一起。不少朋友現在就喊我「應物兄」。很多年前,一些朋友喊我「李花腔」。唉,你有什麼辦法呢。他大老遠喊你,你還得停下來,等着他。如果應物兄是我,那麼孔繁花和葛任也是我,甚至里面的那隻「濟哥」(註:小說中提及的一種蟈蟈)也是我。

任何人寫作的時候,他既是他,又不是他。在寫作的時刻,他會一分為二,一分為三。他既是福樓拜,又是倒霉的包法利先生,還是口含砒霜的包法利夫人,甚至還是捧讀《包法利夫人》的讀者。他帶着自己全部的經驗坐到寫字台前,但他的經驗並不僅僅是他個人的經歷。按休謨的說法,經驗就是活潑的印象。對寫作來說,它其實是想象的綜合;而所謂想象,則是記憶的生長。這種奇怪的體驗,每個寫作的人都有體會。

南方週末:好的演員可能會有類似的感覺:在表演中,他既是他的角色,又不是他的角色。

李洱:有一次我看一個導演講陳道明的故事。說拍完最後一場戲,吃散夥飯的時候,陳道明一下子從角色的狀態恢復到他日常的狀態。導演說,你變得也太快了。陳道明說:我就是個「戲子」。一般人可能認為「戲子」這個詞太不看重自己了,其實這恰恰道出了職業的素養。臉上的油彩尚未洗淨,你的心已經從另一個人身上回到你自己身上,或者又跑到了另一個人身上。

李洱談《應物兄》 「藉著這次寫作,我把它從肉中取了出來」作家李洱用十三年時間寫完《應物兄》,引起各界關注。小說借鑒經史子集的敘述方式,各篇章小標題都擷取正文最前面幾個字,他以這種方式向《論語》致敬。他的另一部重要作品《花腔》也獲得了廣泛好評,並於2003年入圍第六屆茅盾文學獎。(盧佳/圖)

「小說家的使命絕不僅僅是揭露」

南方週末:小說里那麼多角色,你覺得哪幾個是真正寫活的?

李洱:我覺得主人公寫得比較生動。

南方週末:確實。應物兄難得不「單面」,作家寫出了他在重負之下的變形,也寫出了他本真的一面。但小說中也有一些角色仍像各種標簽的集合體,尚未長成有血有肉、可信可感的人。

李洱:你舉一個例子。

南方週末:有一個人,你說他的頭發像過橋米線一樣。但這個人做了什麼,說了什麼,我完全不記得,只有這一個細節留在我的腦子里。

李洱:他是偶然出現的人物,一閃而逝。我還記得那個細節。那個人頭發很少,他把頭發左邊的梳到右邊,右邊的梳到左邊。這種頭發就屬於清湯掛面了,或者說吊蘭?回到剛才那個問題,寫雙林院士的時候,我是很感動的。

南方週末:你跟這些人有接觸嗎?

李洱:我家里也有人從事自然科學研究。跟一些頂尖的科學家,我也有過接觸。有些人是我的朋友或者鄰居,我幾乎每週都會跟他們見面。他們的責任感,為科研付出的艱辛勞動,乃至由此導致的父子關系緊張,都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有一次,我帶一個詩人去見我的科學家朋友。事後,詩人跟我說:我沒想到你會跟他們有交往,這幫人太單純,他們不是知識分子,只是某種工具。我說,不能這麼說。他們是另一種知識分子,你覺得他們單純,其實他們內心的細膩跟人文知識分子是一樣的,只不過他們不願意從質疑的角度看社會問題。他們的懷疑和否定,更多表現在專業領域,情緒也不像人文知識分子那樣復雜多變。專業的要求使他們必須篤定,必須專心致志。在任何時代,解構和建構者缺一不可,就像在一部小說中,解構和建構缺一不可。

幾十年來,這樣的知識分子我們很少描述,或者把他們描述得很傻。我常覺得他們是晶體,有不同切面,即便把它打碎,它仍然是晶體,在不同的場合、歷史時期都是。呈現出晶體的多面性,你就會被它感動。對雙林院士,我是感動的;寫芸娘的時候,我非常傾慕她;寫文德斯的時候,我是愛。所以小說里寫到,對文德斯來說,如果愛,那是真愛;如果他要哭,那是因為淚水要情不自禁地流出,就像春風化雨,種子發芽。小說家的使命絕不僅僅是揭露,塗抹黑色、灰色,或許有人寫出了這樣的小說,但更好的小說肯定不是這樣的,我也不允許我的小說如此單面。

南方週末:雙林院士、芸娘和文德斯占的篇幅並不大,但他們會給人留下非常深的印象。在有限出場時間里,你怎樣給這些角色以高光時刻?

李洱:文德斯出場了幾次,芸娘出場不是很多。但是她沒有出場的時候,小說已經不斷地提到她。小說上冊,芸娘一直以話語的形式在場。應物兄把她當成某種精神坐標,會不斷地想,他所處的那種情況下,芸娘會怎麼想、怎麼做。芸娘不能過早現身,因為她會給小說帶來強烈的悲愴氣氛。文德斯出場比較早,是因為我要比較早交代,新一代學人當中也有非常優秀的人,也要通過他介紹他的導師何為教授。我記得,我寫到在何為教授面前,文德斯的淚水就像半融的冰。熱淚的情感和冰的晶體形態,就這樣重合在一起。我要在有限的篇幅當中,寫出那種閃光的時刻。

小說寫到後來,已經不允許用很大篇幅來寫芸娘和文德斯、陸空谷的交往了。我必須選取一些典型細節。芸娘在生命垂危的時刻,不停地給文德斯和陸空谷的孩子做玩具、做衣服,但只做到三歲,因為她記得自己三歲時已經不願意穿哥哥或姐姐留下來的衣服。那時候孩子有性別意識了,而她還不知道陸空谷要生的是男孩還是女孩。這是生活中的實例,溫馨背後是無限的惜別。

南方週末:這傷感是什麼呢?因為他們像孔子一樣是無家可歸的喪家狗?

李洱:他們肯定跟現實保持着某種緊張關系。你剛才提到一個詞很重要:無家可歸。所謂「無家可歸」,就是他們和傳統的、流行的、主流的、平庸的現實保持着某種間離。他們不願意簡單地苟同,願意保持自己的判斷。或者說,在不得不苟同的時候,他們願意「三省吾身」。

「對自己這一代人做了深刻的反省」

南方週末:小說寫「濟大」擬建儒學研究院短短幾個月之間的事情,在這個「主時空」之外,你還寫了其他時空,比如歷代典籍、詩文里的時空,比如1980年代。後者尤其令人感興趣,因為小說中人大都是1980年代的大學生,你也一樣。「八十年代」已經很大程度上童話化了。《應物兄》既寫出1980年代的美好一面,同時也寫出1980年代的不求甚解、虛張聲勢、概念先行。

李洱:寫到1980年代的時候,我好像用了一個詞——「裸奔」。好幾個評論家告訴我,他們讀《應物兄》第一次流淚,就是讀到1980年代的時候。如果「八十年代」是他們心頭的一座山,他們的眼淚是山下的泉。孟繁華告訴我,讀到這里他哭起來了,因為他當時想聽李澤厚先生演講的場景,頓感物非人亦非。人們當然會有很多反思,沒有必要神話「八十年代」。那個年代的很多問題,現在都顯露出來了:水過鴨背、雞同鴨講、雞鴨同籠等等。也必須承認,一些希望的種子確實是那個時代埋下的,就像雪被下的草尖,雖然沒有人看見草生長,但它確實也在長。1990 年代之後,有了更多的變化,這種變化在不同人身上表現出不同的形態。我們更深地捲入全球化之後,這種變化更是異彩紛呈,並且繼續深化。我在1980年代接受大學教育,1990年代開始寫作,21世紀開始寫長篇,剛好經歷了一段比較完整的歷史時期。我希望儘量准確地寫出我們所經歷的變化。

南方週末:你通過郟象愚寫出了1980年代特有的張力。1980年代的大學校園里一定有很多「郟象愚」:醉心於西哲學說,將黑格爾稱作「老黑」,將女友稱作「密涅瓦」,理論是否通盤弄明白另說,文采飛揚,足夠充任西方理論的二傳手。他明明喜歡男性,卻依然跟女友愛得一往情深,可見在那一代大學生中,「精神」絕對在「物質」之上。你遇到過這樣的人嗎?

李洱:當然遇到過。他們現在的生活落寞了,因為1980年代就是他們的巔峰,青春、單純、激情、希望共同疊加了這個巔峰。這個巔峰是用亂石堆起來的,很不牢靠,分崩離析有時在所難免。不僅是郟象愚,小說中每個人都是一個世界,身上都住着幾個人。我想寫出那個世界內部的復雜性。從郟象愚變為敬修己,他對世界的判斷不停地變化。在一般人看來,他好像始終不渝地選擇錯誤道路。其實我從未嘲笑他,我深情地關注他。這種人展示了我們每個人都可能經歷的崎嶇、艱辛的生命歷程。我曾經着意寫他和應物兄在賓館分手,從走廊上走過,身影變得越來越小。他走向電梯,電梯的光把他身體一側照亮了,另一側則仍在陰影中。電梯再次打開,他身影突然又亮了起來。應物兄在樓上看見他在雪地里走,在兩棵樹之間有一片光亮,那兩棵樹在雪地里面像銀樹,他被燈光照得透亮,旁邊是黑暗。多年前,我曾親見類似的場景,它仿佛是個隱喻,像線頭一樣埋在肉中,藉著這次寫作,我把它從肉中取了出來。

南方週末:小說里有一段話:「我悲哀地望着這一代人,這一代人經過化妝、經過整容,看上去更年輕了,但目光暗淡,不知羞恥,對善惡無動於衷」,指的是1980年代讀大學的那代人嗎?這話是不是太重了?

李洱:這是小說中應物兄的瞬間感受,包括自我反省。當時應物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昔日的老朋友曾經把法律視為理想,後來做了公益律師,現在她領孩子去敲詐前夫,敲詐前來找應物兄探口風。應物兄看着眼前這個女人,不斷陷入對往事的回憶,對自己這一代人做了深刻的反省。

「我沒有什麼優越感」

南方週末:你的一個優長是可以即時、貼切地書寫當代生活,像《應物兄》寫出了當代知識分子的精神狀態。你寫《石榴樹上結櫻桃》的2003年,村級選舉正成為媒體議題。這種能力是怎麼來的?

李洱:我沒有那麼強的能力,我需要像羊一樣,吃完草之後在嘴里面嚼嚼,嚼出沫來再嚥下去。好聽一點的說法,是我有一個反芻的胃。我可不像你說的類似於報告文學家或新聞記者那樣快。我需要好好想一想,需要做很多案頭工作才能下筆。

南方週末:你平時怎樣吸納週遭的信息?

李洱:坦率地講,不好意思,咱們在這里說話,我就不斷地走神。我平時不開車,就是因為容易走神。我會想,如果坐在這里的是另外一個朋友,他會提出什麼問題?這些走神的時刻,就是聯想、揣摩生活的時刻,也是你把假設的生活安排到某種既定敘事軌道,同時又超脫這種敘事軌道的時刻。寫作實際上寫的就是這種一種經驗。寫作就是一個出口,語言在這里成為萬物發生的一種方式。

南方週末:你說過這不是寫長篇小說的時代,《應物兄》怎麼寫這麼長?

李洱:我多次說過這不是寫長篇的時代。中國發展得太快了,而寫長篇小說需要比較穩定的價值觀。長篇小說應該有一種總體性或整體感。在我們這個時代,不到 50歲的人,如果沒有足夠知識准備和理論修養,情感會變化得非常快,甚至形不成比較像樣的價值觀。他經常處於兩極震盪中,就像鍾擺,我覺得這種狀態不適合寫長篇。長篇小說需要敏銳,也需要遲鈍;需要變化,也需要穩定。過了50歲人好像就趨於穩定,比較適合寫長篇了。這只是我的一個感覺,或者說是我寫長篇小說時的一種體驗。

南方週末:現實如此龐雜,你怎樣在結構上把經驗攏起來?

李洱:有個便利,儒家文化對世界有總體性的看法,有自己的應對方式。我要處理的是轉型期的所謂儒學現代化問題,這仿佛是兩三個世界交融或博弈的那一刻。我需要緊貼着變化寫,這個變化本身就是總體性感覺。小說里面也有一個總體性事件,一個基本的懸念,就是「濟大」要建一個太和研究院。這個懸念不斷地延宕,小說也由此獲得比較強烈的敘事動機,串起來眾多的人和事,不容易散掉。同時,小說中每個人的性格都有自己的發展邏輯,每個人都有比較獨特的精神世界,它們互為鏡像,又疊床架屋,就像孔府建築藝術所說的「鈎心鬥角」。

南方週末:書中很多地方「掉書袋」,這讓一些讀者受不了,他們認為其中充滿智力上的優越感。他們特別替你着急:就不能好好地寫小說嗎?

李洱:不是我要「掉書袋」,應物兄在生活中遇到問題,自然就想到那些典籍。他想開鎖,就先拿出這把鑰匙。我沒有什麼優越感。相反,強調小說的對話性是我的一貫追求。熟悉我作品的讀者,對此都有體會。不僅我沒有優越感,甚至小說的「應物」與「齊物」幾乎同時進行。大量知識是人物帶出來的,是塑造人物的需要。有些聯想,包括關於知識的聯想,西方小說通常會用意識流方式展示。但我不願簡單套用,中國讀者其實不太適應那種寫法。在我們的經史子集里,類似敘事方式太多了,只是當代讀者對傳統敘事方式有些陌生。坦率地說,盡管《紅樓夢》有大量讀者,但很多人對《紅樓夢》的敘事特點不太瞭解。

「隨着教育程度普遍提高,知性作家會越來越多」

南方週末:作為老師,你批評學生寫作時沒有以文學史為坐標的意識。寫《應物兄》的時候,你以什麼為坐標?

李洱:個人才能和傳統之間是一種非常復雜的關系。既要表現個人才能,又要和傳統形成某種呼應關系,而且還要和別人不一樣,這樣你的表達才是有價值的。

南方週末:《應物兄》讓很多人想到《圍城》和《儒林外史》,你是以它們為坐標嗎?

李洱:這十幾年我其實一直避免看《圍城》。這麼說很多人會認為我矯情,實際上一點不是矯情。如果你看,就可能被它吸引。我也拒絕看托馬斯·曼,我早年非常喜歡《魔山》。《應物兄》要處理的問題和《儒林外史》《圍城》差別很大。沒記錯的話,《圍城》是以西南聯大為原型的。它雖然寫的是國破家亡的時刻,一幫知識分子從各地到西南任教,但小說里卻不寫抗戰。而《應物兄》直面生活,不放過任何一絲文化當中令人棘手的部分。

南方週末:在類型上,《應物兄》似乎有學院派小說加流浪漢小說的味道。

李洱:坦率地說,這種劃分比較簡單。其實,與文本類型相比,我更關心作家屬於哪種類型。亞里士多德曾經把人類感知世界的方式分為三種:感性的、知性的、理性的。中國大多數作家是感性的,寫的是生活中具體的事件、經歷。如果經歷足夠典型,他的小說就會獲得意義。大量好作家屬於這種作家,工作當然非常有價值。但是,作家在作品中通過自身經驗呈現的那種歷史感和世界性,在這個時代會慢慢減弱。一個人的經歷無法闡釋更多問題。或者說,慢慢地,感性作家的經驗雖然對本人仍然有意義,但對文學史和讀者來講,意義已經打了折扣。這時候就需要另外一種類型的作家,即知性地反映生活的作家做出某種彌補。他生活過、愛過、恨過,而且知道自己為何愛、為何恨。在他和他所表達的生活之間有一個廣漠的疆域,意義於此生焉。

我相信,隨着教育程度普遍提高,知性作家會越來越多。遺憾的是,批評家有時會忽略這一點。他們還是習慣說,這個作家寫的生活好像不真實,某個細節不夠真實,選取的生活也不夠典型。其實,作家既要寫出真實的生活,也要寫出對真實生活的理解,並且要把他筆下的那段生活放到一個廣闊的疆域中重新審視。《應物兄》是否實現了這一點,我不知道,但這是我努力的方向。

本文首發於2019年3月14日《南方週末》,記者:石岩。經《南方週末》授權轉發,特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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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鴻生:臨界敘述及風及門及物事心事之關系(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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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鴻生:臨界敘述及風及門及物事心事之關系(四,終)

李洱談《應物兄》 「藉著這次寫作,我把它從肉中取了出來」

《應物兄》是李洱最新長篇小說,獲2018《收獲》文學排行榜長篇小說第一名。

一部《應物兄》,李洱整整寫了十三年。 李洱借鑒經史子集的敘述方式,記敘了形形色色的當代人,尤其是知識者的言談和舉止。所有人,我們的父兄和姐妹,他們的命運都圍繞着主人公應物兄的生活而呈現。應物兄身上也由此積聚了那麼多的灰塵和光芒,那麼多的失敗和希望。

本書各篇章擷取首句的二三字作為標題,爾後或敘或議、或贊或諷,或歌或哭,從容自若地展開。各篇章之間又互相勾連,不斷被重新組合,產生出更加多樣化的形式與意義。它植根於傳統,實現的卻是新的詩學建構。 《應物兄》的出現,標志着一代作家知識主體與技術手段的超越。李洱啟動了對歷史和知識的合理想象,並將之妥帖地落實到每個敘事環節。於是那麼多的人物、知識、言談、細節,都化為一個紛紜變幻的時代的形象,令人難以忘懷。小說最終構成了一幅浩瀚的時代星圖,日月之行出於其中,星漢燦爛出於其里。我們每個人,都會在本書中發現自己。 新的觀察世界的方式,新的文學建構方式,新的文學道德,由此誕生。

對於漢語長篇小說藝術而言,《應物兄》已經悄然挪動了中國當代文學地圖的坐標。

來源:華人頭條A

來源:人民文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