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像我一樣的人,頭頂着一座村莊,在城市里踉蹌地行走

我們常把「村莊已遠」掛在嘴邊,

用以表達對於傳統鄉村生活的追憶。

有人正在離開村莊,有人正在回來,

更有人,雖然身在遠方,

心里卻沉甸甸地裝着

所有對於村莊的情感。

一個人,

與他已經離開的村莊,

究竟有着怎樣的聯系?

有很多像我一樣的人,頭頂着一座村莊,在城市里踉蹌地行走

陽光是念舊的,照老樣子順着山的斜面滑下來,只不過比夏天褪色得厲害,像是遭到了重重盤剝,剩下些餘光可憐兮兮地貼在梯田和泥巴路上,山和樹還有房屋塗出的灰白的影子,在腳下躲躲閃閃,那麼單瘦和膽怯,仿佛是被什麼東西脅迫到這里,隨時准備逃離。風冷嗖嗖的,刮過我的臉,掀起我的頭發之後,撲向路邊那兩排火把狀的白楊,空盪盪的枝椏如受驚的鹿角般瑟瑟抖動。村莊以這樣一副樣子把我撇開,任由我隨着河水變成一個即將消失的黑點。

即便我現在的生活里多了些虛情假意,那也只是我和這座城市的妥協,與村莊沒有任何關系。村莊賜予了我生命,完成了我對這個世界的啟蒙,註定是我心底那一處原始的柔軟。我一次次在長夜里勾勒它的輪廓,我從未想過要去修飾它,把自己推進一種深不見底的虛妄,以此安慰我的內心,換來所謂的篤定。我只是在選擇一條靠近它的路徑,還原最好的我,誅滅即將歸附於我的罪惡。

這樣的時候,我常常覺得我正從一個真實的夢里醒來。那是悠長的午後,芭蕉暗淡,薄荷已老,燕子剛剛離巢,樹上的葉子還未飄落,牆上那面掛鍾若無其事地響着,嘀嘀嗒嗒的聲音,像瓦檐下的水珠悠閒地跌落。被一條條山脊拱起的天空,是我見過的最好的樣子,藍得一往情深,天底下,山和水很久以前就已定格,這樣一種古老的秩序,掙脫了時間的律條,綿延了幾千年幾萬年。它的起始已無從追溯,先於我之前,先於我的祖輩的祖輩之前。後來的事物,只是這個村莊的閒筆。人,牲畜,莊稼,房屋,都是過客,隨着時間走馬燈一樣來來去去。就像誰搭的一個戲台,在這煙火人間,上演着花開花落的劇目。

梯田是祖輩們一鋤頭一鋤頭挖出來的,翻開肥沃的泥土,還能看到他們風雨中弓着的背影,鋤頭高高舉起,深深地紮下去,亂石和枯枝踩在腳下咔嚓咔嚓地響。他們累了,會抹一把汗,對着天空喊幾嗓子,或者扯開喉嚨唱一首內容粗俗的歌。有時候乾脆丟了鋤頭,一屁股坐在石頭上,悶着頭抽煙,時間長了,周圍那些草和樹都習慣了這股嗆人的煙草味。梯田一丘丘累疊,像一本沉重的書,以一種慢得幾乎讓人絕望的速度,一頁一頁地翻過。等待和期望一樣,沒有盡頭。他們的背慢慢駝下去,頭發一點點變白,直到最後丟下鋤頭,赤裸裸地回到山上。沒有什麼可以帶走的,哪怕一個粗瓷碗,一個摔出了裂縫的碟子,也是要留給後人的。唯有上好的杉木做成的棺材,把他們的肉體和靈魂一同安放,這算得上是最好的陪伴。山上有砍不完的樹,一輩子活在山里,和樹一起長大,一起死亡,進入大地,化為泥土。他們沒有成神的福分,沒有在石碑上刻下自己的名字,即使有個別例外,在一塊粗糙的青石上刻下過歪歪扭扭的名字,也已躺倒在雜草堆里,被風沙日夜不停地磨礪,甚至也沒有得到在牌位上享受香火的榮耀。歲月早已模糊了一張又一張的臉,把他們變成了一陣來去自由的風,沒有人能記住一陣風。

有很多像我一樣的人,頭頂着一座村莊,在城市里踉蹌地行走

梯田卻代替他們活了下來,成為他們生命另一種形式的延續。當炊煙在屋頂升起,嬰兒破涕為笑,牛羊在山坡上安靜地吃草,雞鳴犬吠聲一陣接一陣傳來,來去自由的風都知道,在他們還未變成風、第一次舉起鋤頭的時候,就已經為未來的村莊安排好了這樣一種充滿煙火氣息的儀式。

梯田先是一大片,逆着河走,中途開出一道又一道的叉,躺在山的夾縫里,在山的簇擁下,一級一級往上攀升。遠遠地望着,它們便變成了線條,這些長短不一的線條,曲折,迂迴,畫出不同的弧度,由粗變細,由硬變軟,由乾燥變成潮濕,以一種慢條斯理的節奏,從不同的方向飄向遠處的山頭。一座座山頭,是梯田的屏風,是村莊的岸,與天貼在一起,一年四季都籠在雲霧里,始終不願撩開那層神秘的面紗。

我懷疑雨就是在那樣的地方孕育的,然後漫過浮雲堆積的天空,降落在村莊。大部分時間,村莊里都響着淅淅瀝瀝的雨水,撐着雨傘慢慢地走着,如同穿過某個小說家極力渲染的雨季,即使剛剛脫身於一場劫難,一顆長滿老繭的心也會變成潮濕的泥土。尤其是春天,一場雨還沒過去,另一場雨又趕來了。池塘、山溝、路邊的窪地、梯田之間的水渠里,到處都在淌水,一條條雪白的水脫下偽裝,嗬嗬地響着,耳朵里是扯不斷的水聲,油菜花、紫雲英花的味道,青草、苦艾的清香,泥土的腥味和新芽鮮嫩的氣息糅雜在一起,隨着水流聲擴散,空氣從未如此的復雜多義。每次穿着雨靴趟過一路水聲,感覺像電影鏡頭一樣不停地切換,似乎行走在夢中,剛剛從漫天塵土中逃離,進入了一個奼紫嫣紅的花園,整個胸腔被徹底地清洗過,每一片肺葉都像船帆一樣在風中鼓脹。沉默了一冬的魚蝦觸摸到了水的溫軟,跟着水往下流,扭動着身子,撲騰起一朵朵水花,流進池塘,山腳的河里,它們並不一定就此停留,還會接着往前,流進更大的江里,更寬的湖泊里,這是它們的夢想,魚蝦的夢想,和人的夢想一樣。

有很多像我一樣的人,頭頂着一座村莊,在城市里踉蹌地行走

雨停了,純淨的陽光落下來,能清晰地看到一根根金色的線條扎進泥土,拱起滿地的潮氣。田泥在揚起的牛蹄下一頁頁翻開,水稻從一粒種子開始,發芽,分櫱,灌漿,抽穗,揚花,在梯田里不慌不忙地完成每一道程序,隨便站在哪里,都能看到黏稠的綠越過田埂,被風追趕着,像爬樓梯一樣一級一級攀上山頂,然後是反過來,大把的金黃從山頂傾瀉而下,一直潑向山腳的河邊。這時候,水稻那條現成的路便已走完,這條路很短,從種子回到種子,從谷倉回到谷倉。

收鐮後,農事就告一個段落,草垛堆起來,像一朵朵碩大的蘑菇,有一部分會被挑回去,在瓦屋邊的空地里堆成更高更大的草垛。稻草散發着乾燥的香味,像一堆碼得整整齊齊的日子,農人和牛都能從那些柔軟的經緯里看到自己一年的辛勞和汗水,然後在漫長的冬天里細細地反芻。剩下的那些留在梯田里過冬,主要是因為暫時派不上什麼用場了,燒掉又覺得可惜。這無意間的一個舉動,給鳥雀和田鼠帶來了福音,相對於人來說,一個草垛小得可憐,而對於鳥雀和田鼠們,那是一塊巨大的溫暖。它們在里面築巢作窩,儲存食物,這些被視為低人一等的物種,頭頂有着星空一樣燦爛的道德,它們嚴守着內心的信條,各忙各的,互不侵犯,在同一個草垛里度過溫暖的冬天。等到開春放晴翻開草垛時,令它們深感畏懼的寒冷已被陽光趕得遠遠的,田鼠恢復了機靈,滿懷欣喜四散而去,鳥雀又找回了柔軟的翅膀,歡叫着朝天上飛。

有很多像我一樣的人,頭頂着一座村莊,在城市里踉蹌地行走

我一直以為日子會這樣平靜地延續下去,從未想過死亡會光臨我的村莊。真正知道死亡是在一個雪天,祖父被八個壯漢抬到山上,我站在雪地里,聽到泥土打在棺蓋上砰砰的響聲,才明白一個人死了,真是埋進了泥土,再也回不來了。後來,我用同樣的方式,送走了祖父那一輩人,再後來,又送走了父親那一輩人。每次送走一個人後趕回城市的路上,那張熟悉的臉似乎正向我走來,朝我笑着,越走越近,像暮色里的屋頂、炊煙、梯田和河流穿過往日的我。這種感覺上的轉換,讓眼前的一切變得脆弱、虛幻、搖擺不定,就像從另一種光明里拋擲出來的幻覺。一張張曾經熟悉的臉在村莊里走散,他們再也回不來了,村莊不再是他們的村莊。時間已在我身上播下了種子,接下來我也會在村莊里走失,再也不會回來。村莊那麼逼仄,又那麼遼闊,土地用同一種方式——幾近粗暴地書寫着每個人的命運,從一滴血開始,到一滴淚結束。

成哥是我對面的鄰居,月光皎潔的夏夜,他會坐在屋坪里拉二胡,那時他剛吃過飯洗過澡,頭發梳得一絲不亂,換上白的確良襯衣,藍色的棉綢長褲,腳上新買的涼鞋套着白色的絲襪,那是當時最流行的裝束。他拉的曲子是《賽馬》,琴弓在他手里嫻熟地來去,歡快的音符如水一樣奔流。到高潮的時候,他的腦袋開始左右搖擺,身子一會前傾一會兒後仰,左腳微微弓着,右腳尖踮在地上,有節奏地一起一伏,他左手的手指像驟雨一樣落在琴弦上,握弓的右手使勁地拉過來拉過去,像在和一種無形的力量進行一場殊死的搏鬥。螢火從眼前劃過,月光照亮他那張年輕光滑的臉。那時我太小了,沒有從琴聲中聽到駿馬的嘶叫,也沒有看到雲朵下鋪向天際的草原。但我被他拉琴時的神情所傾倒,好幾次纏着他教我,他總是對我一笑,也不說教,也不說不教,到最後我也沒弄明白他是什麼意思。聽說他拉二胡是修鐵路時學的,他被作為主要勞力調到外地去修過一年的鐵路。那時候,我覺得修鐵路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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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聽過很多人拉《賽馬》,這其中不少是從事這個專業的,也許是靠拉琴為生,時間久了,好好的一支曲子,被他們拉得圓滑世故,老氣橫秋。我暗地里以為,這樣一支曲子,就是寫給成哥的,只有他才能拉出那一股子野性,像一隻初生的豹子在叢林中肆無忌憚地奔突。有一年夏天我回到村莊,成哥約我吃晚飯,我們喝了些酒,飯後坐在屋坪里乘涼,我提議他再拉一曲《賽馬》。成哥遲疑了一下,還是找來了那把二胡,他用抹布把上面的灰塵擦乾淨,說還是到屋里拉吧,屋里光線好。結果琴弓在他手里遲鈍地來回,曲子斷斷續續,寡淡如水,他的身子一動不動,像一根腐朽了一半的木頭。拉完他不好意思地朝我笑,好像做了一件十分對不起我的事情。看得出,他對自己的表現是失望的,他顯然沒有想到,他的手指和身子會不聽他的使喚,違背他的初衷。我也是失望的,我事先准備了那麼多的東西,驚喜,激動,從頭到腳迸發的力量,重新回到月光下的暴風驟雨。這些東西,曾經都是他那雙手帶給我的,現在,又被他那雙手毫不留情地奪去。我依舊沒有聽到駿馬的嘶叫,卻聽到了古道夕陽下,一匹老馬在稠密的西風中蕭蕭的悲鳴。我看着他,雖然整個人收拾得清清爽爽,但頭發已變成了麻灰色,手上也點上了黑斑,蓄謀已久的皺紋不再遮遮掩掩,向着他的臉浩浩盪盪地挺進。二胡還是那把二胡,拉着拉着,人就老了。

事後,他好像覺得不該這樣失態,趕緊往我杯子里續水:好久不拉了,手生了。他故意把這句話說得輕描淡寫。短暫的沉默過後,他接着說,過些日子我就去深圳,以後很少回來了。他有個女兒在深圳一所藝術學校當老師,他要到女兒那里去養老了。不難想象他臨走時的情形,吱呀一聲關上大門,哆哆嗦嗦地落上鎖,環顧四周之後,盯着門前的柿子樹發呆,然後慢騰騰地經過屋角那棵老樟樹,踩過河上的木板橋,順着河走出村莊。從此,在千里之外那個陌生的南方,在潮濕的海風里,他會用渾濁的目光不停地向北張望,他空盪盪的心里,只剩下一把落滿灰塵的鎖。

有很多像我一樣的人,頭頂着一座村莊,在城市里踉蹌地行走

村莊里像他這樣的情況很多,孩子到外地闖盪,把家安在了天南海北。正月我回去,總會見到很多陌生的面孔,光鮮的衣着,接近表演的步伐與笑容,和這個老舊的村莊顯得格格不入。他們的長輩會在一旁介紹,這是誰的孩子,現在在哪里做什麼,然後要他們和我打招呼。他們都會很熱情地招呼我一聲,喊我上家里去坐。那些牽在手里或者抱在懷里的孩子則會羞怯地轉過頭去,要麼哭鬧着,要麼望着路邊的某一樣東西出神。他們不可能記住我,我更無法一一記住他們,就像他們無法記住這個村莊,這個村莊也無法記住他們。這是他們父輩的村莊,祖輩的村莊。他們慢慢會活成最純粹的城里人,西裝革履下的身體里流淌着城市的血。

但也有很多像我這樣的人,頭頂着一座村莊,在城市里踉蹌地行走。

來源:華人頭條B

來源:文化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