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民居還是文化遺存?北京四合院面臨身份困惑

普通民居還是文化遺存?北京四合院面臨身份困惑

北京四合院是什麼?

老北京說,四合院是毛細血管,連成胡同,通往心髒位置的紫禁城。

有位作家說,四合院是筆墨紙,記載了中國人傳統的家族觀念和生活方式。

房屋修繕單位說,四合院是一間間平房,以前的第一要務就是 ” 少塌房,不死人 “。

碰撞由此而生:在理念上,四合院寄託着北京人甚至是中國人的文化鄉愁;但操作中,它只被視作普通民居,管理機構首要考慮的是居住安全。

幾十年來,大量北京四合院修了又修、補了又補,不少院落原始風貌已盪然無存。它們還在,卻又已經消失。

四合院的臉面和神韻在於門樓。北京當地一家報紙不客氣地質問:北京胡同的老門樓竟毀於修繕?在東西城的老胡同里走走,被修毀的門樓能看到很多,而門樓是老城胡同四合院風貌最重要的組成部分,毀掉了門樓,四合院的風貌也就毀掉了大半。

本文將講述兩座四合院門樓的生與死。生死背後,是北京人面對四合院未來的困惑與求索。

消失的門樓

63 歲的孫世民是眼看着自家四合院的門樓消失的。

這是皇城根下的一座標準四合院,南房、北房、東西廂房俱全,門樓是四合院中等級較高的 ” 蠻子門 “。北洋政府時期,這里是圍棋大師吳清源的住所。1949 年以後,作為公房,分配給普通北京市民。

孫世民一家於 1969 年搬進這座四合院,住兩間南房。從他爺爺算起,孫家共四代人在此生活過,經歷了半個世紀。

這半個世紀中,北京四合院日漸減少。上世紀 80 年代,北京市古代建築研究所統計,北京城有 6000 多處四合院,其中保存較完整的有 3000 多處。到 2012 年,北京市編纂《北京四合院志》時,形制保存較為完整的只剩 923 座。

這些四合院中,約有半數是國家所有的直管公房。隨着時間推移,直管公房住進了越來越多居民,原本寬敞的院落里搭起了一間又一間小屋,只留出容一人通行的巷道。像北京眾多四合院一樣,孫世民一家的院子逐步變成大雜院。

在孫世民的記憶里,自家四合院的門樓是從 1976 年唐山大地震後一點一點消失的。那年,北京許多房屋受損,大家慌不擇路地尋找庇護所,哪里還顧得了門樓是否精緻完備。門前的兩塊石頭門墩就在那時不見了,後來孫世民聽說是震後平整地面時埋到地下,一塊埋在院子里的自來水管旁,一塊埋在大門口。

2008 年北京奧運會前夕,北京胡同迎來了歷史上最大規模的整修。就在這期間,四合院殘破而不合時宜的木門換成了簇新的鐵門。原本用來固定木門框的門簪也再無用武之地,索性省了。孫世民說:” 我對那兩扇老木門記憶太深了。因為門兩邊各有一根凸出的木板,我們小時候常常兩手抓木板,倒掛在門上。”

上次改變發生在 2016 年。那一年,公房管理部門為大門做搶險維修。修完後,孫世民怎麼看怎麼覺得不對勁——就像一張臉,似乎被人打歪了。他拿尺細細一量發現,大門的門垛一側是 48 厘米,另一側卻是 36 厘米。

他給一寬一窄倆門垛拍了照,向公房管理部門討說法。對方答復說:門道牆體原為碎磚所砌(所謂 ” 碎磚 “,民間也稱 ” 核桃磚 “,是老北京砌牆的傳統材料),有安全隱患,2016 年房管所將牆體由 48 厘米碎磚改為 36 厘米整磚。但由於門道東側住戶不同意翻修,導致西側門垛改為 36 厘米,東側門垛 48 厘米未變。

普通民居還是文化遺存?北京四合院面臨身份困惑

孫世民站在自家四合院的大門前,兩側的門垛寬窄不一。(攝於 2017 年)

房管所將兩側門垛不對稱的原因講清楚了,但對於怎麼糾正,卻沒有下文。

門墩埋了,門簪省了,門垛偏了。孫世民說:” 營造四合院是有規矩的,修繕也得按規矩來。老祖宗的東西,不能毀在咱們手上。”

像這樣因修繕而遭破壞的四合院門樓不在少數。

房管人員的委屈

說四合院毀於修繕,直管公房管理人員卻有一肚子委屈。

直管公房為國家所有,居民使用,政府委託相關單位經營、管理。一位業內人士介紹,在直管公房管理部門的分類里,只有平房和樓房兩類,四合院只是平房的一種。

房管部門修繕公房的首要目標是 ” 解危排險 “,而非保護風貌。記者獲得的一份北京市《直管公房及其設備修繕計劃》里寫明:” 平房修繕的重點是危房翻挑大修、木結構加固、解除屋面和天溝漏雨及庭院嚴重積水等。”

負責東城區公房修繕的老師傅楊建宗曾說:” 以前我們的口號是『少塌房,不死人』;2002 年東城區成立房管中心,口號逐漸變成了『不塌房,不傷人』;2005 年以後則變成了『少漏雨,少投訴』。” 時代在進步,目標在提升,但修繕目標始終不變——着眼安全,而非文化和風貌。

低標準源於收支失衡,主要體現在租金過低和無償物業。北京城市規劃設計研究院的一項調查顯示,直管公房的租金標準比公租房還低,盡管管理部門對此有異議,但是由於政策限制而不能調整。

孫世民介紹,他的兩間房共 28 平方米,月租不到 60 元。與此同時,他所在的胡同和大多數胡同一樣,物業無償服務,靠政府不斷補貼。

一方面是低租金和無償物業,另一方面,政府卻要投入大量人力、財力修繕房屋。在前述修繕計劃中,房管部門直陳:” 直管公房修繕資金嚴重不足。”

” 解危排險 ” 資金尚且難以保證,遑論風貌保護。《北京日報》援引一位在房管部門工程部任職多年的負責人的表述:按解危排險的標準,每平方米的投入約 4500 元,一個門樓面積在 10 平方米左右,總預算就是四五萬元;如果要按照傳統工藝修,要有四梁八柱、石材、磚雕等,造價最低需要 7 萬元;如果參照文物修繕的標準,老構件盡量都用回去,那至少需要 10 萬元。

也就是說,如果落架大修(” 落架 ” 是指先拆落建築構架,修配後再按原狀安裝)並採用傳統工藝,修繕費用、工期都將翻倍。

另一位公房管理人士告訴本報記者:” 公房修繕一直以安全為主要任務,如果上升到文化傳承,資金缺口巨大。現在的材料費用、人工成本、交通運輸均不能與管理單位所收的租金相匹配。”

他說,管理體制決定了公房管理單位的核心任務不是文化保護,過去也沒有房管人把四合院當成文物,因此修繕中的破壞問題應該歷史地看、發展地看。

難以復制的 ” 重生 “

孫世民的門樓在修繕中逐漸消失了,如今只剩下一截門檻仍是幾十年前的老木。

但也有個別四合院門樓,卻奇跡般地從朽木復生。

日前的一個下午,史家胡同 45 號院里,65 歲的居民周女士正和街道幹部商量四合院維修工程。她身旁,一道修復後的垂花門熠熠生輝,仿佛訴說着大雜院早年間尊貴優雅的身份。

北京四合院中,前院和後院之間一般都有一道講究的大門,叫作垂花門。小說中常描寫大家閨秀 ” 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其中的 ” 二門 ” 指的就是這道垂花門。垂花門通常是四合院中裝飾最華麗的構築物。

周女士說:” 完全沒想過垂花門能恢復成這樣。幾十年了,就剩幾根爛木頭,也沒人敢動,一動就要散架。單位也沒錢修,就一直這麼爛着。”

普通民居還是文化遺存?北京四合院面臨身份困惑

史家胡同 45 號院內翻修過的垂花門。

2015 年,史家胡同風貌保護協會從東城區名城辦申請到一筆資金,考慮修復這道垂花門。史家胡同所屬的朝陽門街道認為,歷史文化街區里的傳統風貌院落,雖然沒有按文物掛牌,但是在日漸稀少的情況下,就應該按文物對待。

因此,在修繕垂花門之初,街道就提出以高等級的文物標準修復:不落架,使用原構件、原做法。

朝陽門街道責任規劃師惠曉曦卻有些為難。他發現,垂花門的木料腐朽太嚴重,已經沒法再用。不落架大修看來很難。” 為了落架的事,我和街道幹部『打了好幾次架』。” 他說。

惠曉曦認為,歷史文化街區里的傳統建築並非都需要按照文物標準修繕,而是應當分門別類對待。第一等是文物,應當最嚴格保護。其次是歷史建築,然後是傳統風貌建築。傳統風貌建築主要是要求外觀保持原貌,內部可以部分使用現代結構、現代材料。

後來,文物專家專門研討了垂花門修復方案。結論是這道門做於清末民初,形制相對簡單,保護價值還達不到文物的標準,沒有必要按故宮、莫高窟那樣的方法修。

垂花門還是落架大修了。大家的想法都是看哪些構件還湊合,盡量用回去。” 落完架之後一看,雨水已滲透到卯榫交接處,木料拆下來就酥了,工匠們也說不行。” 惠曉曦說,” 最終能用上的老料,只有石構件和兩個沒有被雨浸泡過的門簪。”

專家說,如果按照傳統方法日常維護,及時碎修小補,很多四合院建築不至於落到如此境地。

盡管是翻修,但手藝都是老的,整體達到了歷史建築的修繕標準。木工、瓦工、油工來自河北涿州、易縣等地,那里歷代傳承北京地區的傳統建築營造技藝。周女士親見了工匠一點點重塑垂花門,她說:” 光刷漆就用了一個月,還用了麻布,據說叫『一麻五灰』(這是中國古代建築彩畫的基本施工方法)。現在三年多了,油漆一點兒也沒起皮。”

修這道垂花門不便宜。” 整個 45 號院修繕花了 30 多萬元,光這道門就占了一多半。” 惠曉曦說,” 垂花門死而復生是個難以復制的特例。”

只缺那根串聯各方的線

特例若想變成常態,首先要解決錢的問題。

恰好,在東四南歷史文化街區,另一個試驗的機會來了。近三年,北京市持續整治提升背街小巷環境。東西城不少胡同都新鋪了道路,換了屋瓦,外牆貼了瓷磚。

朝陽門街道琢磨:能不能反其道而行之,給胡同做些 ” 減法 “?歷年來,胡同四合院塗抹了太多脂粉,現在是卸妝的時候了。

具體說來,老牆能否不再貼瓷磚,而是把往年貼的瓷磚、刷的塗料鏟除,露出本來的牆體?另外,有些四合院,施工部門原本計劃揭掉整個屋頂重新鋪瓦,現在能否換個思路——盡量保留老瓦,只在局部做些不露痕跡的修補?

這樣做可謂一舉兩得,既恢復了四合院原有風貌,又省出一筆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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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四六條胡同一座山牆上,曾經貼上的瓷磚被除下,牆體露出本來面貌。

這筆錢有更好的去處:按古法局部修繕四合院門樓。

街道和環境整治部門協商後,在禮士胡同做了 ” 減法 ” 試驗,從而留下了好幾個有歷史風貌的門樓,恢復了好幾座四合院的舊牆。禮士胡同原來名氣並不響,卸妝後,風貌反而比其他知名胡同更好一些。

惠曉曦最近也有件喜事:由他參與起草的《北京歷史文化街區風貌保護與更新設計導則》(下文簡稱導則)已經完成公示,正式頒布實施。

導則規范了胡同修繕中的 ” 宜 ” 與 ” 忌 “,使街區在具體規劃、設計及建設時有規可依、有章可循。導則剛剛發布,東西城不少街道已經聯系惠曉曦,邀請他去講解。

但惠曉曦很清楚,所謂導則,只是技術性指導文件而已,不是法律法規,沒有強制約束力。

各種現行的修繕規范其實已經很細致。在起草導則之前,他讓助手匯總了以往國家、北京市出台的相關文件,竟有十幾個之多。例如——

2004 年的《北京舊城歷史文化保護區房屋風貌修繕標準》要求 ” 四合院的宅門……修繕後應恢復原有形制 “。

2007 年的《北京舊城房屋修繕與保護技術導則》要求 ” 院門修繕前,應鑒定原有門樓形制,以復原修繕為首選方案 “。

2009 年的《北京舊城歷史文化街區房屋保護和修繕工作的若干規定(試行)》要求 ” 房屋修繕施工應當使用傳統材料,採取傳統做法,保持傳統形式 “。

四合院居民孫世民手頭也有一本若干年前相關部門整理的公房維修規定匯編,他與房管所理論時,就曾搬出其中的條文。

惠曉曦的導則只是十幾個文件後的最新一個而已。他說,怕的是花了兩年時間編寫的導則,如果沒有實施路徑,修房的人可能連看都不會看。

規則不缺,技術其實也不缺。和大多數人的理解相反,房管部門的古建修繕技術非常成熟。這一點連惠曉曦也贊嘆:” 他們都是修了幾十年房子的老匠人,師父帶徒弟,從底下一直幹上去的,要是想按規矩修,完全能修得好。”

” 所有東西都在,只是沒人穿針引線,把各個口子統籌起來。” 有關人士指出。

四合院保護亟須一個機制,將技術標準、房管部門、財政配套資金等一一銜接:政府出台了風貌保護標準,就需要有約束力和落地路徑;房管部門按標準、守規矩修繕四合院,必須有分類的財政資金支持。

” 如果再不統籌,歷史遺存毀一樣少一樣,到最後想統籌的時候,卻沒東西了,只剩一些點狀文保單位。” 有關人士對此甚為擔憂。

去年,房管所再次維修孫世民居住的四合院。這一次,門樓東側的牆體拆除重建,東側門垛也順便改為 36 厘米整磚,東西門垛終於回歸對稱。

孫世民說,人上了年紀,總愛回想小時候的事,回想那會兒和胡同里的孩子扒着木板,倒掛在門上。如今,兒時玩伴多已離開胡同,連四合院的門樓也不復從前了。

前些天,一位老街坊背着小孫子從門前過,羅鍋着腰,頭發也白了。孫世民一看,眼淚嘩嘩嘩就下來了。

” 就想起我爸背着我在東單花園,就想起我背着我妹妹、背着我弟弟、背着我們家孩子、背着我弟弟妹妹的孩子。想想人這一輩子挺快的,這個世界上你什麼都留不下。” 他說,” 我對四合院修繕那麼較真,就是想為後人留下點什麼。”

來源:華人頭條B

來源:上觀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