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七葉一枝花》連播暨連載(五)

長篇小說《七葉一枝花》連播暨連載(五)

文/言公

三駒子漸漸地從傷心悲痛中走出來,又想到了那砣賭債,一個邪念油然而生。

為什麼不趁機挖村里一砣呢?反正這幾年已經栽進那個「賭坑」,乾脆一不做二不休。若安葬了,那貓子就過了山,麂子就過了嶺,想挖也無從說起。相信大哥在天有靈,不會怪罪我這個不小弟娃,哪叫我們兄弟一場血脈相連呢?對不起大哥了,你這個小弟娃萬般無奈呀,本不該在你屍骨未寒就來尋釁滋事,你在九泉之下睜隻眼閉隻眼,原諒你的小弟娃一回呀!他當着眾人,突然大喊大嚷起來:「『二舅』,你們村里不栽這根電線杆,不在岩洞前拉電線,我大哥哪有機會爬上去,他也不會被『電老虎』咬死。大哥這次丟了性命,純粹是村里害了他,村里不賠償大哥一砣錢,看哪個敢來埋。生命是個無價之寶,賠償少了,打死我也不准埋。」

在場的人以為耳朵出了邪門聽錯了,以為人家兄弟一場悲傷過度,神經失常在說胡話呢!「『二舅』,我再聲明一次,千錯萬錯,大錯特錯,都錯在村里不該在岩洞前栽下這根電線杆拉上電線。村里不給大哥賠償一砣,看哪個敢來埋。你們說說,又有哪樣比生命更寶貴的。這次村里不賠償,打死我也不准埋大哥。」三駒子又重復着大喊大嚷,這一蠻橫激怒了前來奔喪的人。

「三駒子,你大哥走了,我們同情;你難過、悲傷,我們理解。今天是你大哥的祭日,你要冷靜,不能橫來。你這不是在騙村里一砣錢嗎?你大哥遇到這天大的不幸,你三駒子也不能趁火打劫呀!」

「安裝電燈造福於百姓,怎麼又不應該呢?是村里逼你大哥去爬電線杆了嗎?照你這樣說,那上面給我們老百姓修了堰塘,有人偷偷去跳水,難道淹死了也是上面的過錯嗎?」

「三駒子,你把矛頭對准『二舅』,他哪點兒對不住你?又把你哪里得罪了?你怎麼無故生事刁難『二舅』呢?」

三駒子置眾怒於不顧,竟然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臉上青筋暴跳,攥緊拳頭怒吼着:「你們說誰在橫來?如今社會又誰怕誰,老子今天就是不信邪,要命我還有一條。哪個姑爺舅子王爺侯爺再管閒事,我馬上點燃汽油,來個同歸於盡。」

季思羽初來乍到,光明村人的個性、脾氣、為人卻一無所知。她一直站在老支書旁邊,看三駒子把這出醜戲究竟演到何時、何種程度。此時此刻,她再也看不下去這一粗暴行為:「三駒子,我叫季思羽,是剛來的『大學生村官』,論年齡,我該稱呼你哥子吧,你只當我是你一個妹妹,聽你妹妹幾句話。你知道嗎?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你可以不認人、不認情,但是,要認理、認法,你這種行為完全沒有道理,別做過了頭,當妹妹的奉勸你趕快收場。」

三駒子哪里聽得進季思羽的好言相勸,失去理智的火氣轉而噴向她:「你這個嫩花花兒,是從哪里鑽出來的,誰叫你來的,你來幹什麼。你給我滾開些,若破了我的好事,謹防我的拳頭對你不客氣。」

當了幾十年村幹部,經歷了不少的大事小事,煉鑄了一身的好德性。不管三駒子如何暴跳如雷,牟一方不急不火。三駒子卻又掉轉頭,朝着牟一方耍橫:「『二舅』,只有你在村里說了話才管用,你今天不給我個說法,我馬上抱住你一起滾到岩下去摔死。你開口呀,到底陪不陪,陪多少?」

王勝安生怕三駒子說得出口又做得出來,毫不遲疑地一把箍住了三駒子,讓他動彈不得。

沈開蘭悲泣的眼淚掛滿臉上,她幾次要上前阻攔,又害怕在這氣頭上出面成為火上澆油,只好一而再再而三地忍氣吞聲。當三駒子嘴里說出同歸於盡這句狠話,甚至要去抱牟一萬往岩下跳,她害怕一時半會兒真出了大錯,那時再上前阻攔恐怕為時已經晚了,忍無可忍,瞬間停止了悲泣的低吟聲,一把抓住三駒子的上衣,一陣「噼里啪啦」地數落起來:「你是一個人嗎?是人沒有這麼多!你鬼迷心竅了啊,村里又有什麼錯,『二舅』有什麼錯,你今天太不像話。我們窮是窮,人窮不能志短,窮要窮得干淨。我們苦是苦,人苦不能心歹,苦要苦得清白。你要點燃汽油燒人,乾脆先燒死你的婆娘,趕快把我燒死呀,燒死了,你就安逸了。你要抱老支書去跳岩,乾脆先來抱我跳下去,你來呀,我等着和你一起跳下去,死了再也不會慪你的氣,還痛快些。」

「你這個傻婆娘,還不趕緊給我滾。再在這里多嘴多舌,老子正嫌手癢,若壞了我的好事,別怪我真要捶死你。」

「你來捶呀,照你這樣下去,我活着又有什麼用,我的臉往哪里擱?不如現在死了,你這個蠻橫不講理的東西,我眼不見,心不煩。」

草坪前面不遠處,是一壁陡峭的懸崖。沈開蘭徑直往岩邊沖了過去,劉順桃趕緊上前死死地拽住了她。那些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也一齊圍了過來,抱的抱,擋的擋,勸的勸,擠成了一團。

「不看僧面看佛面。三駒子,你婆娘給你生了兩個孩子,一個人在家日夜操勞,沒得一句怨言,你忍得下心真要看到她跳下懸崖嗎?你看到孩子身上,心也要軟下來嘛!」

「他要捶死我,不如我跳下去一死了之,免得死在他的手下,挨別人的日訣。」

沈開蘭不顧後果,生死要沖出包圍的人群。三駒子傻眼了,愣在那兒不言不語了。萬一婆娘橫下一條心跳下去,那才真叫雪上加霜。再說,惹發了她那「癲癇」,騙不了村里一砣錢,反而治病還要花銷一筆,那不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嗎?

「三駒子,一日夫妻百日恩,開蘭和你白天同吃一鍋飯,晚上同睡一個大枕頭,你們又不是一年兩年了。你想想,你那兩個孩子是誰在拉扯,還不是你婆娘在辛辛苦苦地帶養。你是個大男人嗎?是個大男人,也該心疼心疼你的婆娘,給你婆娘說一聲自己的『不是』。」祁大炮在龍骨石上磕了幾磕煙袋桿,一陣吼了起來。

「三駒子,你清楚,老子是個瘋子,這時就說瘋話。反正我想婆娘,你婆娘這麼好,你不要,老子要。」大虎子這幾句話點到了三駒子的穴位。

或許是他良心、道德的醒悟,或許是被眾人譴責的驅使,三駒子突然轉過身,幾步邁向大哥屍首前,雙腳跪下,連連磕頭:「大哥,我不該這樣呀,你在陰間原諒你的小弟娃吧!」

草坪上安靜了許多,人們又回歸到處理後事上來。月亮升起來,大駒子入了殮,土家哀樂響起來,土家喪鼓打起來,土家喪歌唱起來。一個「光棍漢」不幸走了,一個村在家的人紛紛奔過來吊喪,像有家有親人離世後的一場追念,是那樣的悲情難舍。

當接到大哥死去噩耗的那一瞬間,二駒子眼前一黑,癱倒在地。過去了整整二十四個小時,他那天塌地陷的心態漸漸地好轉起來。夫妻倆從遙遠的東莞風雨兼程,舟車勞頓,於黃昏時趕了回來,直奔大哥棺木前。他點燃香,祭了酒,跪了下來,連瞌了三個響頭:「我的好大哥,你二弟娃沒有能夠痛到你呀,你怎麼說走就走了呢!我怎麼捨得下你呢?」然後,他又走到人群中間,連連拱手作揖:「這幾天,我二駒子沒有能在家里,大哥這場後事全靠『二舅』這些村里的幹部了,全靠我們這些鄉里鄉親的呀。我向你們鞠躬致謝!」

大駒子終於入土為安,老支書長長地鬆了口氣。

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一個村就是一個家,這個家也有本難念的經,婆婆媽媽的事樣樣都要擔當。姜還是老的辣,牟一方關鍵時刻卻是那樣的穩重、不慌不忙,季思羽由衷地敬佩起來,發出「村官」不易的感嘆。

又是一個晴朗的日子,碧藍的天空看不見一絲雲彩,山上的陽雀歡快地鳴叫着,偶爾聽見狗吠聲穿過山村的晨霧。牟嬸晨早起了床,圍着灶前灶後,燒臘肉鼎鍋飯,煮黃豆稀飯,炒酸菜土豆片,炸脆花生,忙開了鍋,生怕季思羽吃不慣家里的飯餓壞了身子。吃完早飯,季思羽脫下高跟鞋,換上帆布膠鞋,跟隨牟一方出了門,前去走訪村民。

不走不知道,一走心一跳。一個方圓三十多平方公里的村莊地域寬闊,人煙卻稀少,連同外出務工人員算上總計才八百多。住房大都依山而建,村民們靠山而居。山里的住戶相距較遠,最遠的相隔有兩三公里。

牟一方身子骨硬朗,走起山路如風,爬坡上坎馬達足,步子大,頻率快,似乎不像年過花甲的老人。季思羽年紀輕輕,卻因第一次爬行這樣陡峭的山路連連喘着粗氣,走一陣落一截,自愧不如的說:「真是連累老支書了,還要您來等。」

老支書不但不嫌棄,反而邊走邊等邊給她打氣:「思羽,只要功夫深,鐵棒磨成針。爬山涉水這功夫也是磨練出來的。我已經吃了六十多年的鹽巴,爬了六十多年的山路,過了六十多年的溝坎,這才練出今天的這個功夫。又有誰天生在大山里行走自如呢?」

大多數人家白天上山種地去了,大門上「鐵將軍」把守着。也有沒有上坡的在家里忙活着,只要一遇上屋里有人,老支書都要站一陣或坐一會兒,沒完沒了地寒暄家事,抑或農事。

一路走來,山坳里有幾間黃泥巴壘築的吊腳屋分外顯眼,屋頂鋪上一層薄薄的毛草,山風一起,稀稀拉拉地四散飄落。那雨打蟲蝕的朽木如牙齒掉落的老人,吃力地撐起兩層樓房,一眼看上去,令人心驚肉麻。可屋里居然還住了一家四口人。牟一方看見三駒子在家,打起了招呼:「三駒子,這幾天安葬了你大哥,你休息好了嗎?」

陽光暖融融的,塘壩里那棵枝繁葉茂的榕樹下,三駒子仰躺於並排挨攏的兩條長板凳上曬太陽。他身上如同裝了彈簧似的,從板凳上一骨碌彈起來。一想起前幾天要無理挖村里一砣賠償的丑樣,他又感到沒有臉面見人。可過了一會兒,他冒出了似乎令季思羽不着邊際的話:「『二舅』哇,我勉強恢復了元氣,休息兩天後再出去賭幾把,看看自己的運氣。」

季思羽怎能忘記,這人不是別人,就是借他大哥觸電身亡無理取鬧的三駒子。見季思羽也在場,三駒子更不好意思面對這個從城市里來的「大學生村官」,耷下了腦袋。

「三駒子,你和我家二豬子上下年紀,『二舅』看着你倆長大的。我給你說句不中聽的話,『二舅』不會害你,你不喜歡聽,我也要說。你要安心在家里刨那塊地,只要勤快種莊稼,還是能填飽肚子,一天腦殼別想歪了,那個賭桌上哪能撈到『金娃娃』。」

三駒子臉突然像變了天:「桌子上輸贏靠本事,我去憑本事撈錢,您憑什麼管閒事說我呀。」

牟一方沒有顧忌三駒子那陰沉的臉色,繼續嘮叨着:「你喊我一聲『二舅』,不是『二舅』也喊成了『二舅』。你父母、大哥先後都走了,你二哥又在東莞隔得遠,『二舅』不管你,誰又來管呢!」

三駒子犟着他那直硬的脖子,要理不理的:「您要我把您供上哪個高位呢?」

牟一方頓時嚴肅起來,板起了面孔:「城里人的腦筋沒有你一個山里人好使嗎?你想在麻將桌上從別人身上撈一把『金』,別人也想從你身上榨一砣『油』。你要聽『二舅』的,早點兒收心,免得搭火燒鋪蓋,把婆娘娃兒搭進去了,那才不劃算。」

季思羽聽出了弦外之音。可三駒子一根筋,腦子不轉彎:「我輸出去的那砣錢不撈回來,不再賺它個一砣錢,我是不會洗手的。我們這房子還是爺爺在世時蓋的,現在爛兮兮要垮要垮的,你也曉得。我不去賭一把,哪來錢蓋新房呢?」

說話間,沈開蘭從外面回來了,後面還屁顛屁顛地跟着兩個小孩。她一走進房子前面的地壩,趕緊親熱起來:「是什麼熱風把『二舅』吹過來了呢!還有思羽呀!」

「今天,『二舅』和思羽一起到村里轉一圈,正好碰見三駒子在家,一起聊了一會兒閒白。開蘭兒,你有什麼想給『二舅』要說的嗎?」

「『二舅』,我要給您說的,那就是想不通呀,我不許三駒子跟大狗子去鬼混,他死個舅子不願聽。這下子好了,『金娃娃』沒有抱回一個,倒巴了一身,我們以前勤耙苦掙的幾個錢被他輸得赤條精光,還找大狗子借了一砣,高利貸利滾利,以後拿什麼還呢?大狗子這個人惹得起嗎?難道不還他的錢走得脫人嗎?我身上又背着個病,兩個小孩一天張起嘴巴要吃三頓飯,他這樣下去,我真不想活了,生不如死呀。你這個死三駒子,怎麼不替你大哥去死了呢?」

當着別人,沈開蘭不顧家醜,又是責怪,又是怨恨:「你這個死婆娘,別在這兒羅里吧嗦的,看我等會兒怎麼收拾你。」三駒子怎能丟得下臉面?他暴跳如雷地不准婆娘開腔。

「這就是你三駒子的不對,開蘭兒為誰好,你不清楚嗎?還不是為你好,為你兩個孩子好,為你一家人好啊!你婆娘的話雖然不太中聽,可是好你一家人。『二舅』再給你說句不中聽的話,你是『泥腿子』,就得像個『泥腿子』,干好泥腿子的活,只要你腿腳勤快,『泥腿子』也能在地里刨出『金子』。我和思羽還要到村里去轉一圈,不跟你多說了,你再仔細掂量掂量二舅的話。」

牟一方、季思羽起身告辭了。三駒子這人好話歹話不分,季思羽有些奇怪,不禁邊走邊問:「老支書,三駒子怎麼這個德性呢?」

在光明村土生土長了幾十年,當村幹部也有幾十年了,哪家長哪家短,牟一方簡直是村里的一個「活字典」。

「三駒子法定年齡一到,大駒子就托他舅舅撮合,和家庭貧寒的姑娘沈開蘭定了婚。兩人正月辦喜事,當年生下小孩。享受少數民族政策,兩年後又生了第二胎。命運有時令人不可想象的捉弄人,沈開蘭二胎滿月不久,又患了『癲癇』,說發病就發病,說倒在地上就倒在地上,還口吐白沫,眼睛翻白,人事不省。這一家人真讓我擔憂啊!」

「女兒會,女兒會,有情人今天配成對。」「吊腳樓前手拉手喲,哥哥妹妹嘴對嘴喲,心似一團火,情若一江水。星星瞪大了眼,月亮笑彎了眉。」「女兒會,女兒會,土家風俗好有味。」「你醉我醉大家醉,相約明年再相會。」

太陽升到頭頂,勞作田野的鄉親照樣悠然地唱響土家情歌。可三駒子不懂這山歌的味道,毫不在意他那善良的婆娘,把他那有情人撇在腦後,季思羽不禁惋惜起來。

作者簡介:

譚大松,筆名言公、寧河魚。上世紀60年代生於重慶巫溪縣,現供職於重慶萬州區委組織部。1987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在省級及以上報刊發表詩歌、散文、小說、報告文學等100餘萬字,獲過詩歌獎、新聞獎,著有長篇小說《七葉一枝花》、散文詩集《聽江》等。《七葉一枝花》獲得第三屆「重慶市萬州區文學藝術創作獎」長篇小說一等獎。

來源:華人頭條B

來源:華人號:西北望文學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