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七葉一枝花》連播暨連載(三十三)

長篇小說《七葉一枝花》連播暨連載(三十三)

文/言公

三十三

祁世輝埋怨的是,這個老哥子祁世槐真是一個笨腦殼,想聰明一世卻又聰明過分,選舉關鍵時刻還不識相,一個犟脖子,只知道耍小聰明不饒人,不管自己使了多大的氣力,也是白白地幫了忙,最後是聰明反被聰明誤。而他又得意的是,此生以來自己智商那麼高,城府那麼深,左右逢源,遇水搭橋,逢山開路,一路順風順水地走到了自己今天這個快樂的境界。

他時常回憶起參加完高考競技場前的那段時間。

「世輝,這次一定考得不錯吧?哪個一流大學等着你呢!」

「考得一般般吧,也不曉得能不能考上。」

「山里娃能考上大學,跳出農門吃皇糧,是祖墳埋到好地方了。」

「我家的祖墳有可能沒有埋好,恐怕這次讀大學沒有戲喲。」

高考完那幾天,光榮村人遇見祁世輝,沒有不關心他的。本來,祁世輝自我感覺試題好簡單,做起來揮灑自如,幾個科目都沒有用完時間。他暗自得意,重點大學的春風已經在向他吹拂着呢。但是,分數沒有出籠,錄取線沒有劃定,錄取通知書沒有音信,不敢貿然自我估價、過分自信、冒失張揚。他穩腔穩調,回家靜候佳音,等着驚喜不期而至,自小有一腔城府。

在小車前往「七曜第一湯」的路上,祁世槐一言不發,只是望着車窗外面的山景發呆。祁世輝駕駛着小車,過去的那些往事又爬上了他的腦際。

記得還在高考前的那些年月,父母披星戴月刨承包地,流汗滴水種莊稼,扛到場上換來的幾個錢大都給他做了學費。風雨兼程的重負壓駝了父親的背,染白了母親頭上的青絲。山里窮困,家里寒磣,可愛母愛情重如山。他被純朴的父愛母愛溫暖着,激勵着,枕上、廁上、床上手不離卷,苦苦用功,圓上渴盼已久的大學夢就在眼前,那盞希望的燈即將撥亮。終於鑼鼓鳴響,村幹部給他送來全縣高考狀元的喜訊。不久,他這個光明村恢復高考以來的全縣第一個狀元又收到通知書,被省城一所重點大學錄取。「祁氏」家族有了第一個大學生,個個喜上眉梢。一下子,他那大學生光環光耀了祖先,被祁氏長幼奉為最大的賢能,那些沒有進過一天學堂門、鬥大的字不識幾升的「祁家」人,更要把他捧上天。

與他這個「祁家」能人套近乎,祁世順比「祁」氏哪個族員也別出心裁。小時候祁世輝的家境遠不如祁世順,一聞到祁世順那邊殺豬宰雞的香味,他假裝去找比自己小幾歲的堂侄大狗子玩耍,其實是想去撮一嘴,打一回牙祭。那時他最嚮往祁世順這家人戶的日子,立志要在書中找到一座「黃金屋」,闖出一條黃金大道,從而抱回「黃金玉」因而,盡管後天啟蒙不如那些城市或農村有錢人家的孩子,可整天抱着書本不放,一道難關又一道難關地啃,最終超越了自己的智力極限,如願以償地登上萬人之上的巔峰。上大學前一天,祁世順、陳香梅還弄了一桌菜,盛情招待祁世輝這個光明村第一個全縣大學生狀元。

「這個祁世輝恐怕不簡單,說不定將來有朝一日會成氣候。若他真有了用處,突然把他抱進懷里,顯得太媚俗,他也不一定樂意買賬。要從早捨得感情投入,日後求他辦事才不顯得唐突。」

大學那幾年,只要一回老家,祁世順都要把祁世輝請到他家里的飯桌上改善伙食,吃喝幾頓。果然,祁世輝如今有了小氣候,當了令許多人羨慕不已的縣委組織部的調研科長,不久還有望爬上副部長這個階梯。他也念念不忘祁世順這個老哥子的舊情,難以割捨陳香梅這個老嫂子噴香的廚藝,只要節假日回家,都要來祁世順家里「嗨」上一頓兩頓。如今,哪怕他身在被別人羨慕的縣委組織部,只要遇公事出差回老家,照樣要到祁世順家里登門拜訪,不在他這里「嗨」個天花亂墜,不去約幾個兄弟放開喝得個「醉打祝家莊」,准不會離開七曜山。

祁世順也時常在想,人家前景一片看好,未來前途一片光明,過去不能代表現在,不能代表一輩子。何況人在變,世事也在變。人家官場上如魚得水,正打上風,自己在祁世輝面前盡管過去待他不薄,可也不能翻出過去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甘願低下身子、裝成孫子,也要巴結、奉承、迎合祁世輝這個小老弟。

「你家的祖墳占了好風水。你看,高考搶了全縣狀元,大學畢業吃了皇糧,當了科長。這還不夠,我有個預測,你還要來大運氣,時來運轉當大官呢!」這是祁世順前幾年奉承祁世輝最多的口頭禪。

羨慕、巴結的眼光來自四面八方,無形中膨脹了祁世輝名聲、榮譽、得意的欲望。

祁世順在「七曜第一湯」的雅室里等了一個時辰,他的思緒也在翻騰着。

可時間一長,這祁世輝顯得大套、圓滑起來,祁世順有時去縣委組織部找他辦個事,要麼是滿不在乎的,要麼是要理不理的。祁世輝更是沒有把那些不起眼的「祁氏」族員放在眼睛角角里,路上跟他打招呼,他想嗯一聲就嗯,想望一眼就望,很多時候不嗯不望,只當陌路,同宗同祖血液似乎沒有一滴。一想到這里,祁世順的心里又踏實了許多,覺得祁世輝給了他臉面。

早晨,祁世槐去參加選舉會時,急匆匆地跑到祁世順家里:「今天世輝來村里督陣選舉,叫我給你捎個信,中午去『七曜第一湯』整幾碗。香梅嫂子在家里弄幾個菜帶過去,你們都先去那里等着我和世輝。」

「那是世輝瞧得起我們,照他說的那樣辦。」像有大人物要來光臨,祁世順捧腹嘻笑,滿口接招。

「等我當選了,一起高高興興地整幾碗。世順哥子要給我祝賀,多喝兩碗。」

「那是理所當然,你不說,我也要祝賀呀。」

又是上街稱肉買菜,又是下廚燒火噴煮,祁世順、陳香梅忙活了幾個菜,小心翼翼地裝在竹籃里,喊了一輛摩托,陳香梅坐在司機後面,祁世順坐在陳香梅後面,摟着她的腰,早早地來到「七曜第一湯」。

香玲兒懷孕在身,挺起一座「小山峰」。一個人另喊一輛摩托。 

時針已經指向下午一點,祁世輝、祁世槐一前一後地跨入「七曜第一湯」大門。老闆娘是一個中年婦女,美韻風騷不減當年,胸脯上的兩座「小山峰比少婦」的還高,又很外向:「歡迎祁科長光臨!」

正要和老闆娘熱乎,又聽見有人在喊:「祁科長,我怎麼在這兒遇上你了呢?緣分緣分呀,你們這頓飯的賬我付了。老闆娘別收祁科長的錢喲!」

七曜山上另外一個鄉的副鄉長熱情透了,抓住祁世輝的手久久地不放下,像見了好大的一品官。

祁世輝、祁世槐一前一後剛剛走進雅室,祁世順卻「裝貓」問起來:「這回有世輝在場督陣,世槐那『村官』肯定穩當了,要熱烈祝賀呀!」

唯恐祁世槐落選正燒心難受,祁世輝連忙揮手阻止:「我們先不談這個事,只管來個酒足飯飽。」

祁世輝拿出早上從家里帶來的五糧液,把三個土碗都倒滿了酒,三兄弟一人一碗,不分上下。

香梅給幾個人都舀了一碗「七曜第一湯」。好香啊,冒着的熱氣撲鼻而來,潤透喉嚨,沒有誰不想趁熱喝下的。

「七曜第一湯」稱得上鄉村里的「百年老店」,民國初期一開張,不久就在七曜山出了名,那些鄉紳土豪常來這里光顧,過年過節還叫店里送一盆兩盆湯到家里,一家人圍着桌子喝上幾碗。解放前那些荒亂歲月,山上的棒老二隔三叉五下山來喝「七曜第一湯」,喝了也白喝,店老闆只想圖個吉利,那點兒小錢也毫沒在意。

這個湯的原材料源自七曜山小溪小河里的鯽殼魚,最大的才幾兩。原生態的魚製做出的湯又白又粘,喝到嘴里又香又醇,餘味無窮。每當把這湯喝下肚,全身上下都會感到溫暖愉悅。店老闆祖傳這個單方已經有了四五代,不向外人傳藝,也不在外面開連鎖店。一個七曜縣方圓數千平方公里只有一家「七曜第一湯」,又位於「318」國道邊幾里遠的村子里,來來往往的車輛踩住剎車,不去喝幾碗湯於心不甘,一天到晚店里像流水席,生意紅火經久不衰。

祁世輝也是這個店的常客,他呷了幾口湯,連說「好味道,好味道,不愧『七曜第一湯』呀」。

祁世槐卻窩着一肚子火,不言不語,一口湯沒有喝下。這時,祁世順安慰起來:「世槐你別想多了,該吃的吃,該喝的喝!這麼好的湯不喝,多可惜。」

「你們少管我,該吃的你們吃,該喝的你們喝。我不要你來勸,吃得下去我自然要吃,喝得下去我自然要喝。」

祁世輝不管哪個憋屈不憋屈,也只想自己圖個快樂:「人生難得幾回醉,今朝有酒今朝醉。世槐老哥子,別的都不去想了,我們三兄弟喝一碗酒,香梅嫂子和香玲兒喝湯,一起干。」

祁世輝、祁世順端起桌面前的那碗酒,一仰脖子一口吞了下去。陳香梅、香玲兒也咕咚咕咚地喝下了那碗湯。

人家今天是來為我捧場的呀,我落選了村幹部,也不怪人家呀。這時不喝酒說不過去,還會掃一家人的興。祁世槐硬撐着喝下了那碗酒。

酒興即起,你來我往,你一碗我一碗地較上了勁。幾大碗下肚,祁世槐眼睛泛昏,舌頭打攪,滿臉堆着墨團似的烏雲:「日他媽都不好,牟一方、季思羽整死人,把我害慘了。這次真丟人,老子一定要記住這個死仇,不報復他們,還算是個人嗎?」

祁世輝酒量與日見長,穩得住陣腳,腦殼絲毫沒有晃動,慢條斯理地來寬慰:「世槐老哥子要想開些,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你不到五十歲,日子還長,不信今後沒有你的機會了。我們三兄弟難得一堆高興,要學會放下,快活才好。像以前一樣,我們喝一碗酒,輪流擺個龍門陣,讓這次選舉的不愉快和着酒精一起揮發掉,我先來擺一個。」

祁世輝清了清嗓子,不顧香玲兒在場,擺起葷段子來。

「一個深山老林里住了七八十戶人家。剛剛解放,這里上過學的人鳳毛麟角,絕大多數村幹部鬥大的字不識幾升,要文化沒有文化,可要記性有記性,要口才有口才。」

「那一年,縣里召開縣鄉村『三干會』,提前幾天發出了通知。太陽快要落山,這個村的支書從郵遞員手里接過通知,立即叫回正在上小學五年級的兒子,讀給他聽。」

「這個村支書真是過目不忘,晚上熄燈入睡,摟着他婆娘,處着她的耳朵從頭到尾復述了一遍,幾乎差不了幾個字。最後給他婆娘說,縣里通知寫得很清楚,人人自帶日用品。你從生下來,就在這個深山老林沒有進過城,也不曉得城里是什麼模樣。這次有機會了,你跟我出去開開眼界。」

「他婆娘一聽,興奮不已,把老公摟得更緊,連聲嚷着我要去,不能放過這次機會。」

「開會那天報到登記,工作人員安排這個村支書和另外兩個村支書住一間房。可這個村支書忽然把他婆娘拉到工作人員身邊,問道,她住哪兒呢?你們通知上紙寫墨在,說參會人員人人自帶日用品,我把她帶來了,你們又不派房間,怎麼辦?你們得給個說法。」

「工作人員哭笑不得,立即請示科長,科長不敢自作主張,又請示分管領導,分管領導還是不敢拍板,只好請示縣委相關領導。這位縣委領導當即指示,村幹部不容易,沒有文化情有可原,單獨給他兩口子派一間房。」

「在場報到的鄉村幹部頓時笑得合不攏嘴。」

香玲兒聽也不是,不聽也不是。聽呢,盡是葷段子。不聽呢,又不可能找個塞子堵住她那兩只耳朵。想下席,又怕別人說不懂事,她只好一直陪守着。

「兩位老哥子,你們說,我這個龍門陣笑人不笑人?覺得笑人,都干一碗。」

平起平喝,每個人面前的一大碗酒又下了肚。也許真像流行的酒話那樣,喝酒是個心情,心情愉悅,酒量會增大;心情沉悶,酒量會遞減。祁世槐今天因為選舉失意,心情大打折扣,剛上桌喝下第一碗,仿佛覺得喉嚨里火辣辣的。此時三碗下肚,似乎頭暈目眩,仿佛整個屋子在天旋地轉。

「我這個龍門陣擺完了,輪到你們老哥子倆了,誰先來擺?」

那渾濁的眼睛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祁世槐、祁世順都不開口,一時冷了場。

一個村里八百多人,光「祁家」人也有好幾百人,這個縣委組織部調研科長只點名道姓要我祁世順一家人來「七曜第一湯」一同吃飯喝酒,那是高看了幾眼,還是不能讓這個小老弟掃興。祁世順剛坐下來,又站了起來,舉起酒碗:「世輝見多識廣,龍門陣多,我和世槐土哩吧嘰的見識少,擺不出什麼東西,你一個人接着擺,我們跟着你來樂。」

「恭敬不如從命,既然老哥子吩咐了,我祁世輝也不客氣,只好來唱獨角戲。」祁世輝津津樂道地又擺了起來。

「大約十幾年前,個別城市夜總會、OK廳、洗腳城、發廊等場所,有人悄悄地賣淫嫖娼。」

「大山里有一個村長到縣城辦事,悄悄溜進一家洗腳城,經不住誘惑,上了賣淫小姐的床,好一陣巫山雲雨。這個村長的婆娘,哪有眼前的這個賣淫小姐年輕呢?他一撲上去,竟然如將軍騎上戰馬,捨不得下來,用不完的力氣。這賣淫小姐裝腔作勢地呻吟着。」

「村長從縣城回到家里,晚上和婆娘同房,問道,怎麼城里的女人和男人同房,老是叫喚,你怎麼從來不叫喚呢?這個婆娘立馬反問,你怎麼曉得別個女人叫喚呢?這個村長怕露馬腳,又馬上說道,這是我聽別人說的。」

「沒有想到,這個婆娘忽然地大聲叫喚起來,村長要日人喲,村長要日人喲。這個村長拿婆娘沒有辦法,連忙用手去堵她的嘴,說不是你這樣地大聲叫喚。」

「這個龍門陣笑不笑人?覺得好笑,我們三兄弟再一起干一碗。」

祁世輝又先干為盡。祁世順渾渾濁濁地一口吞下。也許酒精發作,腦殼不聽使喚,祁世槐滿嘴的酒氣里噴灑着失落、怨氣、不滿:「還喝、喝、喝,喝死幾個算幾個。你擺個錘子,龍門陣有屁用,你吹聊齋嗨大話有出息,你花天酒地的葷段子多,你祁世輝是個酒桶,喝酒還能幹。你祁世輝能說會道,怎麼不把鍾嘉陵、於淼淼擱平搞定呢?我只要一個委員當,你都說不上話,使不上力。你害得我蝕財又蝕面子。你要逞能,到當官的面前去嘛。」

祁世順感到體內酒精的火焰上躥燒心,頭脹眼花,可他酒醉心還明白。他聽不下去祁世槐這個酒話了,乘着酒勁站起身來制止:「世槐,我倆都喝麻了,你別在這里說胡話。你再亂說,給我滾出去。」

結婚幾十年,快要抱第二個孫子了,什麼都見過,陳香梅不覺得這些葷段子大驚小怪。可她看到香玲兒在一旁,又想到大狗子不爭氣,長年累月不在家,生怕這些葷段子是一劑春藥,勾起這個少婦特有的心理和心思。她再也不顧及縣委組織部調研科長的面子,點着祁世順的鼻子指桑罵槐:「你祁世順也不睜眼看看,你兒媳婦在旁邊,還擺這些『下三濫』。你是人嗎?你像一個長輩嗎?你若是人,若是長輩,趕緊還不閉嘴收場。」

響鼓不用重錘敲,明人不用多說話。祁世輝幾分明白,陳香梅是在謾罵他,他那臉上似乎有虱子往上爬,奇癢不止,木然地道起歉來:「算我錯了,我得罪了嫂子,你不要吵老哥子嘛,你大人大量,多多海涵。」

於是,這頓飯席這樣草草地收了場,不歡而散。

歲月不饒人,比起祁世輝來,祁世順、祁世槐畢竟年齡懸殊大,經不住酒力的噴射,一副麻兮兮地模樣,兩個腦袋耷拉在桌子上。

陳香梅不是省油的燈,吼了起來:「你們幾個灌尿的,灌不下去幾碗就不要灌,怎麼不灌死你們呢?」

見幾個人喝得濫醉如泥,陳香梅又怕出事,跟老闆娘商定,讓他們先到樓上房間休息一陣,等酒醒了再回家。

唯有祁世輝頗有幾分清醒,可他卻裝作深醉態,和祁世順、祁世槐手挽着手,一起偏偏倒倒地爬到樓上,滾成一團,昏昏醉睡,各做各的風花雪月夢。

作者簡介:

譚大松,筆名言公、寧河魚。上世紀60年代生於重慶巫溪縣,現供職於重慶萬州區委組織部。1987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在省級及以上報刊發表詩歌、散文、小說、報告文學等100餘萬字,獲過詩歌獎、新聞獎,著有長篇小說《七葉一枝花》、散文詩集《聽江》等。《七葉一枝花》獲得第三屆「重慶市萬州區文學藝術創作獎」長篇小說一等獎。

來源:華人頭條B

來源:華人號:西北望文學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