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理群 這是我給自己80歲壽辰的禮物

《錢理群的另一面》近日由作家出版社推出,本書是錢理群幾十年所拍攝照片的選編,展示了他學術之外的人生。錢老說自己是一個 ” 以自我為中心 ” 的藝術的叛逆者,他抗拒任何的攝影技術,完全是以自然之子的直覺按下快門。

這本書是我的另一面,構成了一個完整的 ” 錢理群 “

北青報:您從未接受過任何攝影方面的訓練,也自嘲地說是 ” 很不專業 ” 地拍了一大堆 ” 不怎麼藝術 ” 的照片,那麼,您這次出書的目的是什麼?

錢理群:這本攝影集很大程度是因為 ” 錢理群的作品 ” 而出版的,因此,我建議讀者朋友把它和我其他的著作一樣看待,這也是我的一次 ” 發言 “,一次 ” 自我表現 “。只不過以往的發言,談的是我和社會、人的關系,因此全用文字來表達;這本書談的是我和自然的關系,就用攝影來表達,但也必須同時配以文字。

其實,在 2019 年出版這本書,是有一個特殊背景與用心的:這是我給自己 80 歲壽辰准備的禮物。在今天的中國,人活到 80 歲是很尋常的,不必專門慶賀;但我要編和寫兩本書——這本《錢理群的另一面》和剛剛編好的《八十自述》,給自己的八十人生作一個全面的回顧與總結——這也算是文人的積習吧。

北青報:您覺得完整的自己是什麼樣子的?

錢理群:既然要求 ” 全面 “,就不僅要總結我的 ” 入世 ” ——已為我的讀者所熟知的這一面,也要袒露我的相對 ” 出世 ” ——自我生命和另一個世界——大自然相融合的,讀者所陌生的 ” 另一面 “。這就全面呈現了我的生命和精神世界的兩種形態:既冷峻,頑強,焦慮;又淡泊,寧靜,柔軟,天真,充滿陽光。兩者相互交集,既矛盾,又互補,在來回擺動中獲得平衡,構成一個完整的 ” 錢理群 “。

北青報:配照片的文字是您為這本書的出版新寫的,還是每次拍完照片後,您隨手寫下的心得?

錢理群:書里的文字,有的是為圖片作解說特意寫的,但更多的是從我的著作與日記里摘抄出來,具有相對的獨立性,只是過去發表了,沒有引起注意。現在和圖片配在一起再發表,構成一個新的整體,或許就產生了新的意義和興趣,這正是我所期待的。

我的攝影觀強調的是攝影對於 ” 人(我)” 的意義

北青報:對您來說,攝影是什麼?

錢理群:我對攝影的理解在本書《我與攝影:我的一種存在與言說方式》一文里已有明確的說明:所謂攝影,本質上是人和自然發生心靈感應的那瞬間的一個定格,是我經常喜歡說的 ” 瞬間永恆 “。它所表達的是一種直覺的、本能的感應,不僅有極強的直觀性,也保留了原生態的豐富性和難以言說性。這正是語言文字所達不到的。攝影所傳達的是人和自然的一種緣分。

這背後有很強的 ” 人(我)” 的主體性:我把攝影看作是一種表達 ” 我與自然關系 ” 的言說方式,就和我用語言文字來表達我與社會、他人的關系一樣,是一種自我表達的工具。這樣的理解,大概有點獨特,但也顯然褊狹,因為它把記者們提到的攝影的 ” 留下歷史記錄 “” 展現時代痕跡 ” 等等社會、歷史、文化功能全都排除了。

所以,我只追求攝影作品對我和自然關系的完美表達,而從不考慮這樣的作品是否符合既定的攝影藝術的理念、規范和規矩,也從不考慮能否得到攝影界的承認,他人的認可。

北青報:您與自然獨處時是怎樣的狀態?

錢理群:關於我和大自然的關系,在書中也有明確的表述:我不去改造自然,但自然也不要改造我。我們相互發現,是一種平等的對話。自然於我,不僅是朋友,也是自己,自己的一部分。是 ” 我 ” 中有 ” 他 “,” 他 ” 中有 ” 我 “。大自然里有我過去、現在和未來的生命。發現大自然,就是發現我自己;開發大自然,也是一種自我開發。

我更注重的,是我和自然交往的方式。我這樣的心與心的交融,又有諸多層次。

首先是外在感官的感應:最初觸動我的,就是大自然的色彩和線條。我多次說過,我最為痴迷的,是天空和大海的藍色,外在感應逐漸向內心滲透,就有了 ” 寂靜之美 ” 的感悟。由感官的激發而進入 ” 醉心 ” 的層面,大自然的生命就滲入了人的內在生命,達到天、地、山、水和人(我)的交融(” 山水入我心,我在山水中 “),最後就達到渾然的夢的境界(” 山水如夢幻,我在山水邊 “)。而最終的指向,應該是 ” 歸本心 “:先是排除一切外在干擾的 ” 心的解放 “,方能 ” 以心觀景,契景 “,最後還要 ” 回歸本心 “,達到心與景的 ” 升華 “。走出自然風景區,” 你變了——變得更加豐富,更加深厚,更加純正,也更有生機。自然風景也因為你,因為我,因為他,因每一個旅遊者而變:也變得更豐富,同時更親切,更有活力。

從來不研究攝影技術,甚至反對攝影技術的介入

北青報:據說您從來不研究攝影技術,您覺得自己水平如何?

錢理群:老實說,在出版本書之前,我根本不准備發表,也很少示人,它只屬於我。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這其實也是我的學術研究的一個特點,而且越到晚年越是如此。在這個意義上,我是天生的 ” 以自我為中心 ” 的學術與藝術的叛逆者。當然也造成了我的學術、藝術的某些局限和缺憾,我坦然承認,卻不准備改,改也改不了。

我的攝影觀的另一個要點,就是強調攝影所表達的是一種人對自然的 ” 直覺的,本能的感應 “。因此,我的攝影也完全憑着自己與自然風景相遇的瞬間直覺與感悟,而反對攝影技術的介入。

我從來不研究攝影技術,連一本攝影專業的書都沒有讀過;我始終使用的是傻瓜照相機。直到 2016 年我到柬埔寨、泰國旅遊,因太專注於拍攝大象,將照相機摔碎,上海的幾位學生特地送我一個比較現代的照相機,我始終使用不好,更不用說手機照相。最近一兩年我逐漸不再拍照,不適應新技術、新器材是一個重要原因。這樣的完全不講技術的攝影自然上不了台面,這是我長期拒絕公開發表的原因所在。

北青報:您之前喜歡繪畫,後來轉向攝影,您覺得二者是相通的嗎?

錢理群:1960 年代,我分到貴州安順衛生學校教語文,才 20 來歲,生活與精神都處於極度貧困之中,我就到大自然中尋找生命的慰藉:清晨,我常常登上學校對面的山,去迎接黎明第一線曙光,一面吟詩,一面畫畫。為了體驗山區月夜的美感,我半夜起床,跑到附近的水庫,讓月光下的山影、水波,一起瀉在我的畫紙上。下雨了,我沖出去,就着雨滴,塗抹色彩,竟然成了一幅幅水墨畫。這些畫後來付之一炬,但看過的朋友都說有種童趣,其實就是我努力保存的赤子之心的外化。

我大概也就在繪畫之美與貴州真山真水之美的交融里,感受到了藝術的魅力,潛移默化地打下了藝術思維與技藝的基礎。在我這里,由繪畫轉向攝影,應該是順理成章的。所以,也不能簡單地認為,我的攝影毫無藝術上的准備。應該還是有的。

北青報:攝影是花費時間花費金錢的一個愛好,您家人支持嗎?

錢理群:我也想藉此對我剛剛遠行的老伴表示感激、懷念之情:她不僅對我到處亂跑亂拍照完全理解全力支持,自己也參與了我的攝影——我的那些生日怪臉就是她拍的。還有那張我和孩子在一起的照片,以及我獨坐樹林間閉目傾聽鳥鳴的照片,也都是她的作品——我的這本書其實是獻給她的。

北青報:這組生日照片,您為何稱為 ” 卸下面具的我 “?

錢理群:很多朋友對書中 ” 搞笑 ” 的照片很有興趣,覺得 ” 好玩 “;我的內心卻是 ” 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這組照片也是自有背景的:它是我 66 歲生日和老伴私下嬉戲由她隨手拍下的,這在每一個人的家庭生活中,本是經常發生、再自然不過的事。它的引人注目之處,在於那着意的放鬆、放肆,誇大的自由、隨意感,這乃是因為我們總是戴着面具,生活得太緊太累,太虛太假,太壓抑,就只有借私密的搞笑,作出自我解放的姿態。

這固然很痛快——終於 ” 玩 ” 了一把;但也令人心酸——一輩子就此一次!現在將它公開展現,無非是提示一個問題:什麼時候,才能使我們人性的方方面面獲得真正自由與釋放,而不要只是在偶爾的情境下作一次表演?

人的生命也可以 ” 苟日新,日日新 “

北青報:書中,先生更強調自己是 ” 五四之子 “,意涵更為闊達,原因是什麼?

錢理群:我強調自己是 ” 五四之子 “,其中一個目的,是要回答我的 ” 大自然情結 ” 的思想來源。

我的覺醒與反思,要到上世紀 90 年代、新世紀反思工業化、現代化的時候。其重要轉折點發生在 2002 年,在我退休前的最後一課上,學生問我:老師離開北大後,准備去哪里?我的回答是 ” 三回歸 “:回歸家庭、書齋,即回歸內心;回歸中小學,即回歸兒童、青少年世界;回歸貴州,即回歸大地:鄉土與大自然。

從 2003 年起,我帶着 ” 認識腳下的土地 ” 的問題,開始了我的地方(貴州)文化研究。在這一過程中,我接觸到了鄉土社會和少數民族地區的動植物崇拜、山石崇拜,我就在自己的晚年,從民間鄉土社會獲得了重新認識、反思我和自然關系的思想資源,這自然是意義重大的。

我的反思,並不局限於我和自然的關系。我在本書里有這樣一段話,說的就是我內心的矛盾與遺憾:人的內心世界比人們想象的要復雜、豐富得多,充滿着各種對立矛盾、相反相成的因素。但主客觀的種種原因,卻使人只能將多種因素、多種可能性的某些方面得以發展,形成人們看到的此人某種生命、性格形態。但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內心的另外一些因素、可能性實際是被壓抑的,未能發揮的,這就形成了某種遺憾。而且因為是片面的發展,就必然有許多缺陷。對一個追求生命的全面釋放、發展的人來說,他對自己已成既定生命形態和性格,必然是不滿的,而渴求某種突破。

北青報:那您怎麼來處理內心的矛盾?

錢理群:我是從兩個方面來尋求突破的。一是 ” 尋友 “,就是我在多個場合說到的,” 一旦遇到將自己未能發展的『另一面』充分發展、發揮的另外一個人,就必然要把他看作是『另一個自己』,而且是渴望而不可得的『自己』,就若獲知音,傾慕不已,傾心相待。” 另一個舉措,就是在實際生活里,尋找、開拓另一種生命存在方式,多少釋放一點自己人性中被壓抑的,未能發揮的方面。

於是,在退休以後,我選擇了走進大自然:不僅通過旅遊,更在日常生活的閒盪、漫遊里,去發現大自然。而你的身心也就徹底放鬆,人性中更本然、更具神性的方面,也得以從容呈現,用攝影記錄下來,就構成了生命的 ” 另一面 “。

現在公之於眾,不僅有助於朋友對你的理解,更是一種人生、人性追求的展示,這就是魯迅說的,人性的此岸、現實形態總是 ” 偏至 ” 的,而且這樣的 ” 偏至 ” 也自有意義;但卻不能放棄彼岸、理想的 ” 人性之全 ” 的嚮往與追求。這樣的人性之全,雖不能至,經過自覺的努力,卻是可以逐漸接近,人性是能夠,也應該不斷調整、改善的。有了這樣的人性調整和改善,人的生命就可以 ” 苟日新,日日新 ” 了。

這幾年,我在精神上幾乎每天都處於 ” 新生 ” 狀態

北青報:您以往更多的是社會關懷,這次展示的是柔軟的人性關懷。

錢理群:我在近年不斷提出 ” 人和自然的關系 “,背後確實有一個 ” 大關懷 “。在收入本書的《關於人和自然關系的深層次思考》里,我就向年輕的朋友們明確指出,在當今的中國和世界,以至未來的三十年、五十年,也就是中青年朋友所生活的時代,人和自然的關系,將成為人類第一大問題,人和自然之間的不斷較量與協調,將成為未來很長歷史階段的時代主要內容,時代主題詞。

這和朋友們關注的那個關心和研究教育、魯迅、知識分子心靈史,喜歡思考與提出 ” 大問題 ” 的錢理群,是一脈相承的:錢理群的 ” 社會關懷 ” 和 ” 人性關懷 ” 的 ” 兩面 “,現在都統一到關於人和自然關系的關懷和思考里了。

我多次說過,自己的社會關懷和發言,是以我的學術研究為基礎的,兩者之間是存在內在一致的。現在我的人性關懷自然也會深化我對自己的研究對象——以魯迅為代表的現代知識分子的認識。

北青報:您現在的生活是怎樣的?在出版了《錢理群的另一面》後,還有哪些 ” 另一面 ” 是您想繼續完成的?

錢理群:梁漱溟先生曾經說過,人活在世界上,就是要處理三大關系:人與自然的關系,人與人的關系,人與自己內心的關系。我是在進養老院前讀到這句話的,我感到極為震撼,立刻想到自己(或許還有我的同代人)的一生。

我決定要進養老院的動因之一,就是不甘心一輩子這樣窩囊地活着,希望在人生的最後一段,活得 ” 人性化 ” 一點,關鍵在重新處理好這三大關系。為此,我為自己的養老院生活設計了兩項主要內容:關在書齋埋頭寫作,在院子里遊走。埋頭寫作,就是沉潛在歷史和內心的深處,將自己的內心世界升華到一個更加開闊、自由、豐富的境界;在院子里遊走,就是欣賞自然之美,追求 ” 每天都有新的發現 “。

我也要求通過每一次寫作,自己的內心世界都有新的開拓。這樣,我在精神上幾乎每天都處於 ” 新生 ” 狀態,和身體的老化形成奇妙的平衡。我唯一淡化的,是與人的關系。我幾乎拒絕了所有的社交活動,與養老院的居民也只是相敬如賓,很少來往。

我通過讀書交友,和信得過的老朋友聊天,維持一種相對單純、和諧的人際關系。至少我入院的這四年,基本做到了這三大關系的和諧,算是對我的不健全的人生的一個彌補吧。

這樣的最後人生,是不是人們喜歡說的 ” 儒道合一 “,我不知道,至少我主觀上沒有這樣的自覺。至於我在這本《另一面》之外,還有什麼待展現的 ” 另一面 “,大概是有的吧。我 2002 年退休時談到的 ” 回歸大地 “,其實是有兩個含義的:” 回歸自然 ” 之外,還有 ” 回歸鄉土 “,這就是我的貴州地方文化研究。經過此後十多年的努力,現在已經有了一個總結性的成果:由我主編的 200 萬言的《安順城記》,准備在明年年初出版。到時候諸位可以再看看這 ” 另一面 ” 是個什麼樣子。

北青報:對於年輕人,您現今的關切是什麼?

錢理群:自從住進養老院以後,我和當代青年已經很少交往,也不太了解了。但青年已經滲透到我的生命深處,我的社會關懷與人性關懷,不可能沒有青年。因此,這里也可以憑借我的人生經驗和現實觀察思考,對青年說幾句話,主要有兩點。

其一,還是我的那句老話:” 『人在自然中』,真正地『腳踏大地,仰望星空』,這本身就是一個最基本、最重要、最理想的生存方式,同時也是最基本、最重要、最理想的教育方式。” 因此,我期待青年盡可能創造條件,尋找機會,到大自然中去,到鄉村去,” 認識腳下的土地 “。

其二,我們正面臨一個以人工智能為中心的科技大發展,以及中國和世界的歷史大變動的時代,能否具有 ” 創新 ” 思維、技能,就成為國家、民族能否自立、個人能否立足的關鍵。青年一定要在培育自己的創新思維和技能上下工夫,做准備。文 / 本報記者 張嘉 供圖 / 曉藝

來源:華人頭條B

來源:華人號:華人全球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