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冷 算似水流年,笑冷暖人間

小時候,在老家時見算命先生走街串巷。常來鎮上老街算命的有兩人,皆為盲人。一外地人,姓宋。一本地人,姓冷。兩人歲數皆五十上下,名字,家安何處,有無親眷,均不知曉。大家分別稱兩人為老宋、老冷。

作者:司徒予可

他們來老街次數一多,與街坊鄰舍就熟了起來。老街上有幾條狗,成日里游游盪盪,也不知誰家的,陌生人一入老街,這幾條狗就拼着命叫喚。這幾條狗,對算命先生從不大聲吠叫,只會不緊不慢地跟在他們後面。

外地人老宋,兩三年來老街走一趟。本地人老冷,一年至少來一次,對他的記憶就多些。

一過雙搶,農閒下來,或到臘月過年前,人們閒來無事,就想問問流年時運。這時,老冷就來了。

老冷來了,像來串門的一個遠房親戚。

老街上婦孺童叟皆說老冷算命准,准得有人怕找他算。老人問壽年。問女兒能否嫁個好人家,最好是吃商品糧,又在國營單位上班。問兒子能不能生孫子、生幾個。問家中財運。問小孩能否考上學校,將來往東西南北哪個方向發展為宜。問孫兒長大有無出息,以後是拿筆還是拿鋤頭的命,還是早點讓其去學門手藝。

老冷 算似水流年,笑冷暖人間

有一次,我被母親拉着請老冷算命。老冷摸着我的左手,從手腕到手背和手心,每個骨節都未放過。他說我的手細長柔軟,將來是拿筆杆子的。這可讓我母親高興了大半年,想都未想,立馬給了老冷五毛錢。好在我有自知之明,除了初中以前三好學生一學期不落,後來終不學無術,致學業荒廢。老冷說的握筆秀才自是沒當成。老冷算是算反了,何況我又不是左撇子,怎麼也沒算到我日後成了一介武夫。真是可惜了當年的五毛錢。

五毛錢,那時可到鎮上供銷社飯店,像有錢人一樣對張師傅說:「來盤辣椒炒肉。」

若有一兩件事老冷沒算準,比如他說人家有兩個兒子,誰知人家膝下僅一獨苗。此時,從不見老冷慌張亂神,而會稍思片刻再說:按命里你應該有的呀,只是世事難料。

一語而蔽之。我發現,高深的人從不多言,長大才知言多必失。

大家倒也不怪罪不數落他,覺得老冷又不是神仙,本來去算命,也就是找個樂子,並沒太當回事。算命歸算命,日子還得一天天過。

三年後,此人離異再娶,再生一子。

命算完,一毛兩毛錢老冷讓人家看着給,多少都不嫌,並一再拱手道謝。

人們把錢遞給他,他循着話聲接過錢,用左手捏住紙幣一邊,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把錢面夾緊,先下沿再上沿,兩指慢慢滑過錢邊,錢被捋平後,對折兩下,錢已弄得平整服貼後再塞入隨身挎袋中。

老冷的錢包,見過一回,為一塊舊手帕,青灰色,四邊印有一圈藍色細條格子紋。元角分的紙幣各分疊一紮,用皮筋箍扎着。硬幣盛放於似一個小桶缸的布袋中,袋口由松緊帶扎着。我問外婆,他眼睛瞎的,怎麼知道人家給了多少錢。外婆說,眼睛看不到,手腳就變得厲害。摸久了,不就曉得。

那他不怕錢被偷嗎?外婆極不願回答我的問題。她說,誰活得不耐煩,再壞,也不會去偷算命人的錢,除非不怕被雷公閃電打。

有一回,一人鬼鬼祟祟的快步走來,撥開人群,拿出一張紙條,一字一句地將紙上寫就的生辰八字報給老冷,並說:「老冷,你要是算準了,我給你一塊錢。」老老少少們頓時來了興趣,人也多了起來。老冷坐在人群中央長板凳上,手一掐,嘴中喃喃自語,左右搖了下頭,隨即抬頭問來人:敢問東家,是否記錯了八字,這開不得玩笑,八字好像不對。來人說:我報的,絕對不會有錯。

只見老冷抬起左手,猛然摘下墨鏡,右手隨即指着對方大罵:短命鬼哩,拿死去的人來戲弄我。他右手雖未完全指中對方,好事者木頭般呆立在那,笑不是,哭不是,說不是,不說又不是,尷尬得很。老冷深陷的眼窩旁,太陽穴連着額頭處的青筋暴出。因無眼珠,眼底是一個坑,眼窩邊都是褶皺,看着可怕。以往他說話總是慢條斯理,細聲細氣,此時與平時判若兩人。

最後,好事人滿臉堆笑,忙不迭道歉,並掏出一塊錢來給老冷。老冷未接錢,再未說話,而是摸索着找到身邊擱在板凳上的竹棍,慢慢起身,慢慢拄着竹棍出門遠去。

從此,老街上的人對老冷的算命功夫深信不疑。

老冷說,算命這東西,信則有,不信則無。你可不信,但不要故意來試我,更不能對死者不尊重。心歪,本來生得好命,命也會變壞。心正,又耐勞吃苦,祖上哪怕積德不多,命也會慢慢好將起來。家業殷實,命再好,如果不讀詩書,飽食終日,狀元榜眼也不會從天上落下來。

老冷有時算到人家有難或有事有劫,他會突然停下來一言不發,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急得來算命的人催促他快說,且懇求老冷找出化解之道,生怕一條命就此被算沒了。稍停片刻,老冷便輕咳兩聲,壓低着聲音說:那好吧,我就說了。周圍看熱鬧的人立馬屏聲靜氣,可就算伸長了脖子,豎直了耳朵來也聽不到一點動靜。

自然,老冷最後都會說出化解之道,他整整衣衫,坐得更直,然後面色凝重地道出玄機。比如要人某年某月去哪上炷香,或批人以前對公婆不孝,對鄰里不淑,是不是罵過上門討飯的人,或指出家里水缸位置擺放不妥,易落蜘蛛蟲蟻不潔淨,雲雲。老冷說,停做壞事,不行惡,房前屋後干淨通風,就會聚來好風水,好多難就自然解了。

他說,人一輩子總有苦難起落,哪個人還不遇到點難事。善就會逢凶化吉,再加把力,吃些苦,定會遇難呈祥。當事人剛嚇出一身冷汗,聽老冷道出化解之計後總算如釋重負,急着掏錢答謝。

老冷 算似水流年,笑冷暖人間

老冷常年着一藍布長衫,無論冬夏,不舊不新,卻是干淨。天冷時長衫下套有絨衣或棉襖。他高瘦個頭,腰板無論是走還是坐,始終挺直。他戴一寬邊墨鏡,左邊鏡架近耳廓處纏着一圈白膠布。任何時候見到他,他都理着個平頭,精神得很。他眼睛雖看不見,但不時要眨兩下。我問外婆,是不是他的眼珠被別人挖走了,外婆說不許亂說,我便大氣不敢出。

他右肩左斜一黃挎包,挎包右下角有塊占了半邊挎包的大修正檔,綠顏色,與快洗白的挎包顏色相去甚遠。左肩右斜是一把二胡,琴筒上蒙的蛇皮,薄薄的,好像隨時會破。他走動時,右手握一根長竹棍。每次老冷來老街,老遠,就會聽到竹子敲擊地面青石板發出的脆響。

當巷口叮叮聲響起,我們知道是賣麥芽糖的貨郎擔來了,立馬到處找可換糖的東西,恨不得把腳上的塑料涼鞋直接脫了換塊糖來吃。

當巷口嗒嗒聲響起,大家就知道是老冷來了,我們就可以聽他算命,講故事,論姻緣劫難,貧富命數。

那時,老街清淨,天空高遠,日子平淡,生活里若有點動靜與有趣,大家都不會輕易錯過。

從未見老冷背過鋪蓋或馱過包袱,來去就那一個挎包,一把二胡,還有一個水壺。水壺為軍用那種,漆皮掉光,挎帶發白,帶扣生銹。

有一回,當老冷走出老遠,我大着膽子追上去問他:你家住在哪里,怎麼沒件行李。我來牽你一下,前面有段路不好走。

老冷說,算命人,走到哪,哪就是家。東西多了背不動,馱籠挎袋還礙事,夠用就好。不要你牽,靠別人牽,走不遠,眼瞎也得自己走。

估計旅社他捨不得住,只能靠給人算算命,借宿人家或在街邊屋檐下過夜。

我一直納悶,居然老冷算命這麼准,為何他算不到自己的命。如此,他也可避開那些苦難,至少眼睛也不會瞎。

老冷收錢,如算得人高興,人家捨得多給,他也不客氣。有些人的錢,他分文不要,說人家活得還不如他呢,留着自己用。

老冷說,錢是度人過世界的紙。我一個瞎子,看不到花花世界,有口飯吃就好。我吃百家飯,就算百家命,但望百家好。

老冷高興時,坐下來會取下肩上二胡,拉上一曲。先架起二郎腿,將琴筒枕於膝上,再絞緊上下兩根琴軸,移調下琴碼,試拉幾下,接着便邊拉邊唱將起來。

他唱過《西廂記》里「恨相見得遲,怨歸去得疾」,還學女聲仿白素貞唱「雖然是斷橋橋何時斷,橋亭上過遊人兩兩三三」等。記得他還唱過包青天的唱段,可惜我記不起內容。這些唱詞都是母親邊聽邊給我解釋,我才略懂一二。有的好聽,有的咿咿呀呀半天,甚是令人聽得不耐煩,好在胡琴里出來的調子還是有意思。

那時人小,純粹是跟着大人圍着老冷湊個熱鬧,還有許多唱段,已不記得。反正,他肚子里似有唱不完的曲子,和說不完的故事。每次他來,我們那條老街上的小孩便多份歡樂。

從後影看老冷,他搖頭晃腦地唱着,琴弓左右飛動,誰能相信他是個雙眼盡盲之人。

外婆說,不曉得老冷是不是上輩子作孽,長長大大一個人,細皮白肉的,卻是個瞎子,苦命人,唉。

老冷老了後,來老街算命的次數更勤了。聽人說,他是怕死在異鄉,一年要回兩三趟老家。聽人說,他有時不再行走鄉野,偶爾會在縣城百貨大樓門口擺攤設點,候人來上門算命。那時,沒人來趕他,誰會跟一個瞎子過不去。我估計,全縣有一半人認識他。

有次問母親,世上的事,他怎麼什麼都曉得,他不是什麼東西都看不見。母親說,世上有人睜着眼說瞎話,冷先生是瞎着眼晴說亮話。

據傳,老冷年輕時還扛過槍,過過鴨綠江,眼睛受過槍傷。因跟文工團一個跳舞的女戰士談戀愛,受過處分。女兵不久在戰場上被一顆流彈打死了。

老冷復員後,老在夜里哭,天天喝酒,有次喝到劣質酒,加上眼晴受過傷,眼睛就此哭瞎了。

老冷 算似水流年,笑冷暖人間

有人就此事特意打趣問過老冷,老冷笑笑,你們猜猜。人家說,這世上誰能猜得過你。老冷說,有回軍里文工團來慰問演出,有個領舞的女兵特水靈,扎個馬尾辮,辮上用手帕系了個蝴蝶結。自己一沖動,連夜就給她寫了封信,信是托人捎到了,卻讓她們領導先拆開看了。這下不得了,信中他除談衛國保家外,還夸對方舞跳得好,這倒無妨,就是信末寫了句「想你的眼睛」,就這一句被挨批,說他有小資產階級思想,眼睛有什麼好想的,庸俗。老冷說,我冤栽冤枉,挨了個處分。老冷倒是不怕批,沒打住,繼續寫信,信中只寫家鄉風物,敘革命友情。女兵信回過兩封,還答應趕走美帝野心狼後到他家小城去看看,去吃辣椒,去吃艾草做的餅。

老冷說,就這些,連手都未牽過,還馱個處分回鄉。最不該寫眼睛什麼的,自己反倒瞎了眼睛,但值得,那眼睛你要是看過一次,就不枉來世上一遭。說完他笑了,笑得挺久。人們說,從未見過他那麼開心地笑。

我是打死也不相信此傳聞,眼睛還能為一個人哭瞎,那女的難不成貌如天仙,除非是女神。

據說,老冷復員後經常上山打獵,有一回鳥銃炸膛,蹦出的火藥傷了眼珠,發炎,拖太久,縣里醫院治不了,跑到省城醫院,無奈把兩個炸傷的眼珠挖了,才算保住一條命。

因他幼時讀過私塾,又喜讀易經,便開始學着給人算命,找口飯吃。他每月還有救濟金,基本夠他一人生活,可他在家中悶不過,就算算命賺不到錢,他也願意出來走走。

有人說,老冷算命就是為自己。因為他的算命師傅告訴他,他要救下一百條人的命,他下輩子才能遇到他那個跳舞的女戰友。

他想,他一個瞎子,怎麼去救人家命。於是,他借算命,教人行善止惡,教人改邪歸正,也算是救人家的命。

我不知他有沒救到一百條人命。但願。

據聞,老冷算命有三不算。一不算自己,如算自己,他說日子都沒法過下去,門都不敢出,未來什麼都知曉,那活着也沒意思。二不算害人的事。哪怕人家出大價錢,只要是算計人家,巴不得人不好的,他都一概拒絕。還有就是算姻緣,只算嫁娶婚姻,不算愛恨情仇。因為他說,愛是算不清楚的,那是天下第一筆大糊塗賬。

老冷 算似水流年,笑冷暖人間

還有人說,老冷根本不會算命,憑着年輕時走南闖北,見多識廣,對人情世故,世態炎涼看得多些,加上會察言聽聲,對人心理琢磨得多,會說話罷了。什麼算命,就是一個嘴巴客。

因為有人就聽過他自己說,眼睛瞎了,總不能成為別人負擔,給大家算個命,不過是變個法子讓世人心里安靜,讓大家彼此圖個心安。命,不是一個指頭一個指頭算出來的,而是一個腳印一個腳印走出來的。世上同年同月同日同時辰生的,成千上萬,哪里會同命。運氣好,天天賴床上,四體不勤,即使風調雨順,也不能五穀豐登。

聽說有人問他,你算過這麼多人的命,那人一輩子,怎麼活才算沒白活。老冷說:對人問心無愧,對愛問情無愧。

這是多年後聽聞到一些老冷的事,七零八落,有的甚至前後矛盾,顛三倒四,純為街談巷議,雖傳得有鼻子有眼,但都知道是道聽途說,沒人當真。

待我離鄉外出二十年後回鄉探親,無意中問起老冷現在還來不來老街上算命。家人說,已很久沒見過老冷了,該是老了走不動,呆在家里。或許,或許人早已走了。

老冷 算似水流年,笑冷暖人間

母親說,老冷沒有走,下輩子還會來,眼也不會瞎。

我想,如果真那樣,那他手里握緊的,再也不會是那根探路的細長竹棍了,而是另一個人的手。

來源:華人頭條B

來源:華人號:海峽通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