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文強 許多人輕輕掠過無數的沙礫,正如掠過曾經生存過的無數日夜 | 專欄

盛文強 許多人輕輕掠過無數的沙礫,正如掠過曾經生存過的無數日夜 | 專欄

八月里,梭魚成群結隊回到深海,它們扭轉身軀,半透明的尾鰭在水面攪動出一片漩渦,青黑的身子悄無聲息地沉進了黑暗。

>>>海島的早晨

每到這個季節,隨着梭魚的遠去,漁民們也獲得了前所未有的閒暇時光,滿地都是灼燙的白色火焰,地面散發着蒸汽,彎曲的氣流在地上投下流動的暗影。檐下有一處窄條的漆黑陰影,黑與白的交界處,白光跳躍着逼近,黑影力不能支,這條界線在中午變得曖昧不清,不住地變換位置,讓人想起在風中翻滾的一條窗簾。

凌晨,我照例被柴油機船的隆隆聲震醒了,那是海上的挖砂船在作業,天上還閃着星星,這麼早就有人開始了新一天的海上勞作,而這時許多人還在沉睡中,我回身輕輕合上了黑漆院門。走在胡同里,聽得見自己的腳步回聲,沒有人知道我在這里。村前的大街上還沒有行人,賣豆腐的推車從遠處走來,他已經穿過了幾個村子,早晨的清爽全被他一個人占去了,我這樣想着,他好像遠遠望到了我,不失時機地敲起了梆子,有了梆子聲,我的早晨就不孤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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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面是南山,在一叢屋頂後冒出來,那是一整塊的石崮,也是半島的制高點,許多年前,我在山腳下經過,撿回兩塊暗黃雲紋的石頭,火苗似的花紋閃爍,不經意間透露出它來自火焰的古老秘密。走在山路上,兩邊的深谷寂靜,谷底的水潭閃着寒光,投射出令人目眩的引力。腳下的路恰似凌空鋪設而成,搖晃着通向山頂。

向南望去,我們的半島像一根碧綠的手指,平伸進灰濛蒙的海水里,走到指尖就可深入到海灣的內部了,我去過無數次,每次回頭看,來時的路在海浪中若隱若現,弧形的海灣就此一分為二,那真是一根孤獨的手指,它伸得筆直,執拗的姿態是要告訴我什麼?往來的漁船都在繞開巨大的手指,從這半海灣駛向另一半海灣,船尾掀起的白浪經久不息,它們緊貼着半島外圍航行,不經意間描出了手指的輪廓。

我忽然注意到,我站着的山頂正是半島這根手指高聳的指關節,回頭看,是連綿不盡的丘陵在緩緩移動,那是蜷起的另外四根手指——這真是一隻巨人的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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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族的傳說中,我們的始祖來自西南,他一路不停地走,終於到了海邊,發現不能再走了,便停了下來。要按他的性格,走起來是不會輕易停下的,是海改變了他。在海邊,他遇到了高入雲端的巨人在踏平村莊,我的始祖帶上干糧,背上家傳的寶刀,攀着巨人的腿毛,經過一個多月,一直爬到巨人的心髒,像掘地道一樣挖了進去,就這樣殺死了巨人。巨人噴涌而出的血水把他托上了天空,長達半年之久,他靠喝血水活了下來,並且掌握了在空中睡覺的本領。巨人的血流盡了,而他也慢慢降到了地面,意外地看到山石和泥土都變成了紫紅色。

許多年過去了,沒想到巨人的遺跡還在,他的全身和面貌不是我們活在地面上的人能夠輕易看到的,可以約略感知到的僅僅是他的一根手指,而且要費去半天的時間登到山頂,才能遠遠望見那根手指橫在海灣中。我們在他的手掌上生活了無數代,其間有許多人輕松走到巨人的指尖,邁着悠閒的四方步,輕輕掠過無數的沙礫,正如輕輕掠過他們曾經生存過的無數個日夜,最終沉入一座座墳墓,許多人還沒有懂得生活,巨人的手掌,更沒有幾個人能看見。誰又能想到,指向波濤的一根手指,竟然是我們日夜止棲的廣袤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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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人給我們指出了什麼?我望瞭望,只見波濤滾滾,什麼也看不到。回頭望,密密匝匝的屋頂擠在山腳下,我在搜尋自家的紅瓦頂,它卻淹沒在成千上萬的紅色或藍色方塊中,如同一片瓦消失在寬闊的廊檐。漆黑的柏油公路穿過半島,通向深不見底的內地,過完這個暑假,我就要離開半島去上學了。

我踮起腳尖,眼看着公路的另一端消失在愈走愈低的天空下,對從未離開半島的我而言,那里是神秘的未知之鄉,它會在某個清晨忽然出現在我面前,就像頂着一頭露水的龐然大物。濕淋淋的新生活足以讓我手足無措,那時我也一定揉着惺忪的睡眼,在車上顛簸着,手里緊緊攥着行李的把手,行李包還是以前常用的,這是和舊時歲月的唯一聯系。我看清了離開半島的路線,公路由海邊碼頭開始,一路向北,在我快要看不到的時候,忽然向東甩去,轉了一個大彎。我把看到的這一切牢牢記在心里,啟程之前我就會知道,在半路有個急轉彎,真到了那一天,當汽車急轉時,我至少不會驚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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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從山上下來,太陽已經升到很高了,清晨的新鮮空氣變得微溫,我必須馬上離開了。這時,肥碩的斑鳩出現在山坡上,它們急匆匆趕路,灰底白花的肉身連躥帶跳,兩條細腿因為挪動太快而看不到,它鑽進草叢不見了,齊腰深的蒿草頂端一片搖晃,那是斑鳩碰折了草莖。朝山下望去,所有的草叢都在晃動,還有野兔,蹦跳着穿越土路,有時撞到褲腳上。我看到一隻野兔在十字路口呆立着,默不作聲。

居高四望,看不到盡頭的荒草上劃出一道道傷口,隨即迅速彌合,如此反復,沙沙的巨響連成一片,在半島上空回盪。這些動物的來回穿梭,最終導致巨人的手掌一陣痙攣,我仿佛感到了來自腳下的猛烈震顫,拳頭大的石塊紛紛滾落下山,山路上布滿了滾動的石頭,我感到一隻巨大手掌的收縮,周邊的海水伺機窺視,有意淹沒孤獨的手指,單薄的半島岌岌可危。我終於看到了半島的真實情形,心里暗暗吃驚。

來源:華人頭條B

來源:華人號:中國文化